(五)

  失之毫厘,謬以千裏。


  對與錯,成於敗,生與死,往往便在一步之間。


  於是,軒德不再多說其他,與芯月再次齊身一跪,帶著堅毅無悔的決心懇求:”臣自知糊塗,但是懇求皇上下赦免令!”


  “你……”乾隆指著他們的手指顫了顫,重重地甩開袖,”不可能!


  “求皇上賜赦免令!”他們會說的好象隻有這一句,乾隆氣得胡須都抖了起來。


  “你們明知道朕不會答應,還要如此,真是瘋了!” 那眸中,深冷一片幽暗的背後依稀竟似攝人的殺氣,如銳劍浮光般,令人望而生畏。


  “皇上!皇上——”一個渾厚的聲音隨著清風而來。陽光淡淡,烈馬踏過草地,馬蹄聲弱了幾分。


  乾隆回頭,眸子眯了又眯。瑞親王飛身下馬,眨眼間跪倒在地,拱手行禮。好半晌,乾隆仍不敢相信瑞親王府一家三口都出現在此,堅定地討要一道赦免令。


  “朕明白了,明白了……”乾隆動了動唇角,突然大喝,”你們三個好大的膽子,竟然設計引誘朕來到這裏!連工部的人都跟你們串通好了麽?真是該死!”


  瑞親王與軒德、芯月跪在一起,”臣是該死,但是漠西族中許許多多無辜的百姓卻不該死。臣鬥膽,找了周尚書一同將皇上請到這裏,實在是迫於無奈啊!”


  “好好!你們聯合得真好,都想造反是不是!來人,將他們拿下!”皇帝一甩龍袍,身後百名大內侍衛立刻手握腰間大刀,衝了上來。


  瑞親王霍地起身,軒德也飛快地護住芯月。


  此時天際遙遠的地方,陽光被雲霞遮住,金光萬丈掩而不發,將整個大地籠罩在陰雲之中。雲海翻湧,冷風烈烈,芯月抬起尖俏的下頜,絕然地上前一步,在大家的震驚中握住了皇帝的手。


  “皇上……”輕柔帶顫的一聲,竟讓侍衛停住了手中動作。她望著麵容緊繃,渾身散發淩厲之氣的皇帝,感覺自己眼前就是漠原萬裏,茫茫無際,而身後險關錯落,如臨深淵。前路渺茫,但後退卻是死路一條。


  於是,深吸一口氣,她執著道:”皇上,難道也認為瑞親王府一家是謀反逆臣麽?”


  乾隆動容,抿緊唇盯著她:”你們一家人是瘋了!”


  瑞親王接口道:”皇上,臣是瘋了……臣不忍看到一個無辜的民族就此消失,更不忍看到愛女天天以淚洗麵,甚至以死殉情!”他深知皇帝對芯月的寵愛憐惜,不得不下重藥,果然此言一出,引起乾隆高大的身軀化為冰寒雕塑。


  “你們可知……”乾隆閉了閉眼,又猛然睜開,”這是在逼朕?”


  他的聲音說得極輕,如一把薄削的利刃驟然劃過頸間,瑞親王、軒德與芯月都眉心糾結,眼底深幽無底。


  尤其是芯月,她是早已將生死看破,如果不是有了骨肉,她完全可以無畏不懼地隨摸西殉情而去。可惜,孩子尚未出世,她要麵對的何隻是生死抉擇?十指不自覺掐進掌心之中,與皇帝深冷的眸光對上,清音裏有著苦澀的顫抖:”皇上,我們的確是在逼皇上,但是……皇上又何嚐不是在逼我們?漠西若是有事……芯月不願獨活。”


  她說的是”不願”,而非”不會”。乾隆又哪裏知道,瑞親王已做好了進逼到底的準備,四周的山頭全是他手下的親兵,數以千計,將這裏包圍住,得不到皇帝的免死赦令,他們絕不放棄。而藍霧祁他們也很快會來到這裏,一拿到免死赦令,便可以解脫開來。


  一句”不願獨活”確實讓皇帝瞬間抽緊了心髒,他緊緊地盯著芯月蒼白嬌小的麵龐,連聲點頭:”好,好!你仗著朕的寵愛,竟然要用死來威脅朕了!來人,全部拿下!”


  百名侍衛不再猶豫,上前將芯月三人團團圍住。


  芯月抓住乾隆的手指緩緩放開,嬌柔的身子晃了晃。她的眸底清冷淡然,深不見底卻掠過讓人心驚的幽光,仿佛真要隨時為愛人赴死一樣。


  皇帝縱然也感覺一顆心被扯得微微疼痛,但被自己最親信的臣子又欺騙又威逼,威嚴何在?極度的失望讓憤怒的火焰狂燃,他要將這三人先抓回去再說。


  深銳的光芒自芯月眼中散發,侍衛隻是將她圍住,並不敢動手去抓。瑞親王與軒德一待侍衛靠近,便毫不客氣地避過,他們的目的絕對不是激怒皇上,也不是要將自己送入囚牢。


  “皇上。”


  “皇上。”


  “皇上……”


  “對不起了,皇上。”事已至此,懸崖勒馬隻會功虧一簣,三人不約而同地跪地獻上最誠摯的叩首。


  皇帝心中吃驚不小,暗暗望著天色,卻驚見對麵山頭湧出大批侍衛,看那衣著竟是瑞親王的人。再回首四顧,更驚駭地發現四麵八方都有了埋伏,顯然今天這場”野外請恩”是蓄謀已久。好一個瑞親王,難道真的為了一個柳漠西,要讓王府上下都陪葬麽?

  他思量在心,看這情勢,芯月不達目的勢不罷休。時間緊迫,若不能在午時之前,拿到赦免令,他們也救不了柳漠西,但是柳漠西死了,芯月可能不但會恨自己,還會殉情……


  芯月又一次在賭,用自己的命賭皇帝的一念之仁。


  山坡上的士兵漸漸靠近,在距離平原中心百丈處停下,隻等候王府的發令。這裏雖有皇帝在場,但對於士兵而言,軍令如山,他們服從的隻是自己的主子。


  “瑞親王,你這是要與漠西族同謀麽?”乾隆輕輕地扭動手中的玉扳指,殺意隱含在輕淡的口吻中。縱然他隻帶一百侍衛,但帝王威嚴依然懾人。


  “臣不敢,臣從無背叛皇上之心,但今日卻做出了大逆不道之事。”瑞親王依然跪在地上,伸出兩手,一左一右拉住軒德與芯月,抬頭仰望著帝顏,”請皇上體諒臣的愛子之心。軒德自幼勤奮聰穎,十五歲開始跟臣征戰,為保大清江山出生入死,是臣最驕傲的兒子。芯月更是一出生便得到皇上的嘉寵,更是臣與福晉的心頭肉……而臣幾十年來,對朝廷、對皇上更是衷心耿耿,如今人已暮年,想成全的隻不過是兒女的幸福。皇上,難道您要眼睜睜看著芯月大好青春年鉿,就離開我們嗎?”


  “阿瑪……”


  “芯月,你若有事,阿瑪與額娘可經不起這個打擊了。咱們一家人……隻求能幸福安康地活著,死了也還是一家人,不會分開。”


  瑞親王一番肺腑之言讓芯月淚盈滿眶,軒德亦是感動莫名,三人的手緊握在一起,是密不可分的親人。


  眼前情景,乾隆盯得目不轉睛,一時哽住,胸口暖流澎湃,難以言語。


  人生在世,多情多愛,有父母恩情,手足之情,同僚之情,男女之愛,君臣之義……


  尊為皇帝,天之嬌子,也免不了人間的七情六欲。看到瑞親王將一兒一女摟在臂中,堅定地捍衛他們,乾隆突然有些心軟。


  退一步想,若是赦免柳漠西,芯月是否真會幸福?而自己也會得到更加衷心的臣子?他當然知道瑞親王並無謀反之心,否則也不會將地點擇於這樣僻靜的地方,可是用這樣的手段逼迫他,卻是大不應該。


  眾目睽睽之下,今日被挑釁的帝王威嚴放在哪裏?若不依法處置,日後怎麽治理其他臣子?


  乾隆久久不語,眉宇間幾經猶豫,陷入兩難境地。


  天高地闊,流雲暗動,冷風吹過原野,讓人起了陣陣寒意。


  一百侍衛手握配刀,隨時準備護駕。千餘士兵越靠越近,似有將裏麵的人完全包圍之勢。


  兩方對峙,刹時分不清君臣,但聞轟聲隆隆,如雷貫耳,其實是所有人屏住了呼吸,隻是心髒緊緊狂跳而已。


  風起雲湧,陰雲避日,算算辰時差不多已過,芯月越發焦灼,情緒激動,忍不住急促地喘息起來。


  她望著無數上緊張戒備的眼睛,士兵們個個全身肌肉緊繃,像是一根根被拉緊的弦,隻消稍稍用力,便會四下迸斷。而自己就是那個拉弦的人,箭頭對準的是皇上。


  乾隆更是麵容鐵青,寒意籠罩,森冷威嚴不可侵犯。站在她麵前,一雙寂冷的眼睛盯著她,曾經的慈愛漸漸消失在無盡的暗處。


  芯月抹去眼角滑落的淚珠,離開瑞親王溫暖的臂玩,跪到皇帝跟前,再次握住他的手。皇帝僵硬的手指顫抖了一下,低頭便望進芯月盈光閃爍的水眸中。


  “皇上……”


  乾隆猛然握指成拳,將手抽了出來。他是心疼她,寵愛她,但並不表示能容忍她的一切行為。這次,她真的是太過任性,太不可原諒了,竟然敢如此要挾他,並將事情引發至不可收拾!

  “朕隻問你。”乾隆聲音隱含嚴厲,目光灼灼,”柳漠西曾對你百般傷害,你卻還能為他而死,朕待你三千寵愛,你又要將朕置於何處?這就是你對朕的回報嗎?”


  芯月身子一顫,指尖發寒,收回空蕩蕩的手,心如刀割。


  怎奈一個人世情懷,情義兩難全……


  “皇上……芯月有一千個愧疚,一萬個愧疚,一千句對不起,一萬句對不起要對您說。可是,芯月也有一千個不得已,一萬句不得已……所有的千個萬個,芯月此刻隻有一句話——請皇上賜免死令,赦免漠西族所有的人!”她看起來那樣虛弱,蒼白的臉色像要隨時暈厥過去,然而最後一句話卻是無比堅毅肯定。


  皇帝僵立,所有的黑暗似乎都在一瞬間湧緊他的眼底,明暗中隻見深沉:”芯月,朕想答應你,可是也已經來不及了!踏平漠西族的聖旨已經發出,而你最想救的柳漠西……”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跪在地上的三人,皺起眉頭將話說完:”朕不能瞞你……今日天色剛亮,朕便接到刑部急報,柳漠西已在獄中畏罪自盡了!”


  畏罪自盡……


  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芯月一陣天旋地轉,兩眼頓時被黑暗籠罩,身子晃了晃差點倒下。軒德飛快地撲上前扶住她,焦急地低呼:”芯月,芯月……你要振作啊!芯月!”


  芯月隻感到自己的知覺潛到黑暗底層,半晌後才幽幽回神。她重重地呼吸著,全身陷入洶湧的暗潮,夾雜著孤獨、絕望、恐懼,層層湧上,如影隨形地纏繞上來。眼前黑乎乎一片看不清東西,暗中仿佛看到一雙漆黑灼亮的瞳眸,帶著無比誠摯的深情注視著自己。


  如明燈一盞,照亮著她的心。


  他說:我相信你,很久很久以前就相信你!


  他說:你來到這裏……便是讓我有了淡然麵對天崩地裂的勇氣和決心,你要相信我!

  漠西,漠西……


  我是那樣地相信你,相信你可以忍受牢獄的痛苦,絕望的煎熬,相信你會帶著對未來的希望與憧憬等著我……


  你又怎麽會突然放棄自己的性命?


  “我不信……我不信!”芯月虛弱地開口,每個字如釘子一樣釘進乾隆的心口。乾隆俯首注視著她,克製自己的痛心,是的,此時此刻,他為她的模樣痛心無比。


  他看著她長大,黛眉清遠,翦瞳似水,活潑時靈巧頑皮,閑定時柔靜從容,從容裏帶著一絲月華般的光芒,那光芒冷靜,有種聰明清傲的東西。


  這些,便是她最與其他公主格格不同的地方,都是他最欣賞她的地方。


  然此時,她隻如風中抖動的薄葉,孤殘淒絕,清冷凋落。水眸中所有的光亮集中在瞳孔中間,如針尖般大小,她死死地用全部的意誌找到皇帝的身影,顫巍巍地站起身來。


  軒德與瑞親王心疼如絞,以溫暖的手支撐著她。他們一時之間也無法接受這個消息,驚疑地望著皇帝肅冷的龍顏,心頓時沉到了穀底。


  皇上親口所言,看來柳漠西就算不是畏罪自盡,也隻怕徹底沒有活著的希望了。


  他們原本計劃兵分三路,一路來此懇求皇上賜赦免令,一路直接去獄中劫人,另一路前去抓獲謀反案的幕後栽贓者,然後三路聚合。屆時就算是劫獄犯法,但有赦免令在手,皇上也不能再追究了。首先保住性命最為重要,其他後果日後再一一化解。


  哪知……


  “皇上……告訴我,這不是真的?”像溺水之人抓住了大海中最後一塊浮木,芯月十指抓緊乾隆的手臂,重得分不清力道。


  乾隆濃眉緊鎖,她眉心的痛苦與絕望,他看得如此清晰,心底深處濃濃一窒,眼中鋒銳不由得便換做了淡淡柔憫。


  “芯月……他已認罪,自是無顏麵對你,便以死解脫了。”他親自下的斬令,不可能出爾反爾,全天下都等著看最後的處決。午時三刻一過,就算再有赦免令,也挽不回柳漠西的命了。


  芯月睜大眼,使勁想將乾隆看得更清楚些,她顫抖著雙唇,冷汗自額頭滾落。


  “皇上……芯月有多了解皇上,就有多了解漠西……他並無謀反之心,又怎會認罪?何況……何況他親口答應過芯月便不會失信……”美麗的大眼中映著乾隆緊繃的臉,然後黛眉漸漸擰了起來,似在忍受極大的痛苦,”芯月對皇上是比天高、比海深的崇敬,沒有珍惜皇上的疼愛是芯月不孝不忠……可是,芯月對他……卻是刻心骨、忘生死的愛戀!沒有他……芯月活不知樂,死不為惜……”


  朦朧中,她抓住皇上的手指更加用力,幾乎要將他的衣袖抓裂。越來越遙遠的龍顏,她伸手欲留,卻突然如何呼喊都發不出聲息,隻能眼睜睜地聽著大家急切的呼喊。


  “芯月……”乾隆突然飽含感情地喊她,一手將瑞親王與軒德推開,將芯月攬入自己懷中。當年,她出生的時間,正好是他從亂黨手中脫險的時間,從此他龍體安康,國運昌隆。一直將芯月當做女兒一般,隻是他從未對誰寵愛到這等地步,仿佛什麽都可以滿足她。此時親口聽她做出對比,他的心雖感到濃重的失落,但沉澱多年的疼愛抵不住她蒼白無力的虛弱。


  他比任何人都疼她。


  “皇上……就算是為了芯月……求您賜予免死赦令吧!”芯月憋住長長的一口氣,不甘心地將希冀傳遞出來。如果柳漠西死了,她更要為漠西族做些什麽,完成他這個族長不能實現的使命。


  皇帝望著那雙眼,剛要點頭,驚見芯月驟然狠狠地抽了口氣,驚呼了一聲,立刻冷汗涔涔濕透衣背,癱軟在自己手臂。


  “芯月……”


  “孩子……”芯月無力的身子漸漸下滑,艱難地吐出兩字。慘白的臉色不似活人,隻在頃刻間,唇間血色盡失,更見驚心,緊攥的十指幾要將骨節捏碎,某種熱流從體內滑出,那痛楚的撕裂自她的身下一路割到心尖,痛得她鮮血淋漓,幾欲昏厥。


  “孩子……我的……”


  破碎的聲音溢出嘴角,乾隆聽得疑惑,瑞親王與軒德同時朝她身下看,隻見淡藍色的稠褲上血跡斑斑,大片殷紅,觸目驚心。他們立刻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刹時都忘記了呼吸。


  這裏天高野闊,人煙稀少,已是城郊,離皇宮何止十裏?芯月受到刺激,本就需要細心調養的身子不能承受,激動之下動了胎氣,看這情況孩子可能保不住了,然而這裏雖然四處是人,卻連第二個女人都不見,何況是大夫……


  瑞親王的臉色變得與芯月一樣慘白,這個孩子多麽重要,他與軒德都看在眼裏。難道今日注定是柳漠西的劫難之日,連他的孩子都不能存活?


  乾隆總算明白了,慢慢放低她的身子,眉毛胡子全沉了下來,完全不能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


  芯月竟然有了孩子,還是柳漠西的孩子。怪不得她抵死維護,怪不得瑞親王府甘願要殺手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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