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馬蹄聲響徹四野,風馳電掣般奔近。
瑞親王和軒德不禁起身,注視著旗幟飄搖的軍隊。千名親兵見對方來勢洶洶,不禁抓緊了地上配刀,一個個站起身。烈馬仰頭嘶鳴,蹄聲紛雜漸漸歇,原野中頓時隻見鎧甲烏黑一片,日光下灼灼耀眼,與明晃晃的刀光交會相映,令人眩目。
騎兵見狀,紛紛抬頭,大手快如閃電往背後一抽,弓箭出,弦如月,銳利的箭尖對準了千餘親兵與漠西族人。
最前方的都統大人俐落翻身,一手握緊刀鞘支在地上,單膝跪地:”臣護駕來遲,請皇上贖罪!”
緊跟著下馬的還有工部尚書,就是他向皇帝報上急奏的。此時,尚書與瑞親王交換了個短暫的眼神,瑞親王隨即明了,都統大肆帶兵前來護駕並非尚書透露的消息,那麽又會是誰呢?
皇帝狹長的眸子刹時一眯,盯著都統:”你怎會帶兵來這?”
突然來這麽多人,始料未及,他本想就此賜了漠西族赦免令,回到朝中再作其他說辭。但是都統大人帶人一來,無疑目睹了這場原野”挾天子”的狀況,現在不僅是漠西族人,就連同瑞親王都難逃叛逆謀反的罪名。如此局麵,越來越難”仁至義盡”了。
“臣接到暗報,有人勾結漠西族叛黨,意圖謀反!”都統大人說完,銳利的眸光朝瑞親王和軒德射去。瑞親王和軒德心中早就驚呼了無數次糟糕,局麵越來越緊張,不可收拾,根本就是將皇帝逼上了高台,騎馬難下。
皇帝不自覺握緊了玉扳指,麵上喜怒難辨,唯見玄袍之上飛揚倨傲的金龍,不怒自威,森然迫人。
柳漠西下頜收緊,肌肉隱隱跳動。藍霧祁與其他長老及弟子也頓時抽出兵器,全然戒備。
紫笑倏然放開芯月的手指,忍不住站起身來,驚得睜大眼注視著麵前風雲陡變。皇帝的人來了,連瑞親王的親兵也被包圍了,那是不是真的無法逃脫了……
似乎感覺到了這天地肅靜,空氣凝重的氣氛,芯月冰涼的手指慢慢動了起來。她想睜開眼看看,又恍惚間覺得自己身在茫茫雪地中。這一刻沒有原野上的波雲詭譎,沒有對峙中的廝殺謀略,素淨的天地間似乎真的隻剩了她和柳漠西,相依相靠,雙手相攜。
可是,又有某種被剝離般的疼痛緩緩地蔓延過來,她心髒驀然緊窒,模糊地想起了疼痛的原因。
顫抖的小手慢慢地摸上小腹,再慢慢地握緊成拳。
孩子,他們的孩子……
她記起來了,她卻好希望永遠都不記起來……
漠西,柳漠西……你在哪裏?
睜開雙眼,頭頂是灰白的天空,太陽不知藏身何處,風吹亂了她的發絲,透徹心骨地冷。細微的呻吟聲溢出嘴角:”呃……孩子……”
紫笑慌忙蹲下,她問得那樣急切,話語裏甚至有著輕顫:”你終於醒了,身子還痛嗎?”
芯月用力地回握住她,意識到此刻完全清醒過來,蒼白的唇抖了抖:”笑笑,我的孩子……?”
紫笑似要被那樣迫切得到肯定的眼神給擊倒了,可憐的芯月……她明知道孩子已經沒了,卻還乞盼著得到一個奇跡。一顆眼淚懸在眼眶,紫笑心中複雜到幾欲窒息:”芯月,對不起……”
芯月晶亮的瞳眸陡然張了張,迅速黯淡下來,像明湛湛的天空刹時失去了光亮。她強撐著支起手臂,紫笑連忙扶她坐了起來。芯月抬眼望去,簡直不相信自己所見,被麵前景象震驚得無法呼吸。
蒼茫天穹,山巒碧野,平原上盡見鎧甲分明,刀箭弩張,局勢千鈞一發,繃在弦上。
目光不用搜尋,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男人,削瘦而挺拔的男人,他的手中握著一柄長劍,那柄劍同他的人一樣讓她熟悉。烏黑鋒利,劍身極薄,她知道他也如同那把劍一樣,處在嗜血的戒備中。
然而,像是心有靈犀,柳漠西突然回眸,冷如冰鋒的黑眸中立刻滲進了溫柔的暖意,連同濃烈的擔憂一起穿過透明的空氣,與她對上。她的心頭突然熱了起來,恍惚間,生死與君共的感覺一絲絲從心底滲透出,逐漸包圍了她整個人。
沒有了孩子,也沒有了赦免的希望,自己便不再是自己,一片癡心,一片愛戀,她隻想與他生死與共。
什麽山盟海誓,什麽情比金堅,所有的言語都比不上他們這短短地、交心互映的對視,無聲的戰火化做飛灰。
“笑笑,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芯月顫巍巍地想站起身來。
紫笑連忙扶穩她,正欲說話,忽聞一陣令人毛孔倒豎的笑聲響起。笑聲飄蕩與天空,飄蕩在原野,飄蕩在每個人的耳中,渺渺如絲,幽寒陰邪,如來自地獄的魔音……
她們的手指緊緊交握起來。
“是縈娘。” 芯月飛快地反應過來,這笑聲太熟悉,曾在幽暗不見天日的烈魂堡中讓人終身難忘。
所有人都因這陰森怪異的笑聲驚怵,馬背上拉箭的士兵也抑製不住顫了手指。
然後,在大家四處搜尋的目光中,一個身著白袍如幽魂般的女人出現在山頭。
“是她?報信的女人……”
“是縈娘……”
“那個陷害漠西族的瘋女人!”
不同的聲音同時響起,但幽冷厲聲驟然壓過了他們,她依然笑著:”哈哈……真是笑話!陷害?我何曾陷害過漠西族?漠西族人將前朝詔書做為聖物代代相傳,永不背叛的誓言可是我縈娘捏造?皇上英明,難道辨不出真假麽?”
乾隆眼見著白衣女人身形纖瘦,獨立在幾丈開外,這裏天高野闊,可是她的笑聲與話語字字清晰傳來,吃驚不已。縈娘的武功有多高強無從猜測,即便是麵對千軍萬馬,她也囂張無懼,這女人讓人不得不防!
黃九其是所有人中最沉不住氣的那個,怒目一瞪,大喝出聲:”他娘的,老子念你可憐,留你在大漠裏一條生路,沒想到你這樣心狠手辣!老子今天就不放過你!”
魁梧的身軀敏捷地飛躍出去,快得讓柳漠西甚至來不及出手。
“皇上,請先回宮!”都統大人連忙挺身護到皇帝身前,百名大內侍衛也迅速圍成一圈,將皇帝密密地保護起來。
工部尚書畢竟不習慣這樣的戰場,驚得冷汗淋淋,有些擔待不住隻望向瑞親王。
瑞親王沉下老臉,目光如炬,似乎隨時會變得如黃九其一樣暴躁。
“阿瑪小心!”軒德不知何時抽緊了戰刀,看了眼瑞親王,目光不覺擔憂地朝草地的庇蔭處看去。這一看,突覺心髒停止了跳動,紫笑和芯月人呢?兩個女人不見了!
再一見,那顆心髒仍是虛弱無力,隻見紫笑扶著芯月正慢慢地朝這邊走來。
柳漠西顯然也發現了,刀刻的麵容冷硬如冰,黑眸中注滿了驚恐與擔憂。
該死!芯月怎麽會過來……
難道沒看到這邊已是刀山火海,不能靠近嗎?
耳邊隻聽都統與瑞親王同時命令:”把那女人拿下!”
場麵驟然間混亂起來,縈娘一人身陷千軍之中,但她笑聲淒厲不絕,隻入每個人的耳膜。
“皇帝可見到了?帶兵叛亂者他們不抓,卻來抓我?我向朝廷舉報亂臣,何罪之有!” 可怕的幽靈一般的女人,一麵使出狠招,一麵大膽地直逼進來,似乎根本不把那些舉弓拿箭的士兵放在眼裏。
藍霧祁、紅多隆等也點足躍過,與縈娘交起手來。銀光閃閃,直逼近前,藍霧祁手中長劍聲厲,一道光練裂空,無所遲疑地迎戰!
劍氣漫空,刀影奪目,一時無人能近其前。
“皇上!”瑞親王喊道。
“皇上!”柳漠西見視線從芯月身上調回,拱手呼道。
“皇上……”芯月虛弱而堅強的聲音傳來,顫了他們的心。
乾隆的濃眉已蹙得不能再緊,看向麵前這些自己最喜愛的臣子,帝王氣勢蓄在威武的龍袍之中。他一生兵戎刀戈,什麽沒見過,豈能容這小小的局麵失控?於是中氣十足地大喝:”全都住手!”
片刻後。
原野上很靜,沒人相信原野上站立著上千人。
刀聲、劍聲、打鬥聲都停止了。
乾隆負手而立,都統軍與百名侍衛恭立四周,龍威不可侵犯。
瑞親王、軒德、芯月及漠西族所有人都跪在皇帝麵前。幽如鬼魅的縈娘麵紗下露出陰沉冷笑,夢娘的死讓她對生命突然感到一股絕望,但是越來越深的仇恨讓她在絕望的最後,死死抓住了一個念頭——她要讓漠西族為自己和夢娘的人生陪葬!
“芯月……”柳漠西與芯月緊挨一起,溫柔有力的手臂將她護在懷中。芯月倚靠著他,身子有些虛軟。抬眸看了眼皇帝隱忍怒火的龍顏,小臉忍不住又朝那壯闊的胸膛偎進了幾許。
無論是身處槍林彈雨,還是皇帝厲聲下令”斬立決”,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現在就在他的懷中,從未如此安心坦然,沒有隔閡、沒有迷茫、沒有彷徨、沒有苦痛……隻一心隨著他,生也好,死也罷,他的臂彎就是她的依靠。
“對不起……我沒保護好孩子……”芯月淚語凝咽。
“芯月……”他輕擁著她,知道她比自己更痛。
“漠西,我生死隨你。”短短一言,柳漠西胸口立刻起伏起來。手臂一緊,他將她徹底攬住懷中,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畢生的溫柔,他喉頭哽咽:”你這個傻瓜……”
管它局勢緊張,管它麵前巍然站立的是皇帝,管它無數雙眼睛充滿驚愣,管它這纏綿如骨的話語飄進了每個人的耳朵。
死都不懼,又何懼眼前?
芯月微微一笑,如風雪颯然,如百花齊妍。她與他終於可以真實地擁抱,之前為救他心猶難安,為失去孩子痛苦難當,可是既然都是上天安排……那便讓她就這樣與他生死不分吧。
於是,皇帝沒有開口,其他人更沒有開口,卻隻聽到芯月以飽含感情地嗓音低低訴說著。
“別人都說我聰明,但我覺得一生最聰明的卻是今天……因為我總是顧及太多,浪費了太多太多與你在一起的時間,隻有此時此刻,我才覺著是真真地為你活著,為愛活著……”芯月的眼中沒有任何人,她伸出雪白的雙手,環住他的腰。
柳漠西的眼中,似乎也沒有了任何人。
堅實的下頜頂住她的頭頂,一隻大手撫撫她的長發,聲音沙啞低沉:”是我傻……王府七年,多麽美好的時光,我卻沒有好好珍惜,芯月……”他突然輕輕地將她拉開,神情變得嚴肅認真,深邃的眼眸專注地凝視著她,芯月心弦被勾動,期盼地等待著。
“我有沒有親口告訴你,早在第一眼見你時,嬌蠻的小格格就已悄然霸住了我的心,所以,我其實也對你動心好久好久了……”
“噢……你沒說你沒說!”芯月想笑又想哭,眼淚嘩嘩落了下來,抬起小臉,”這麽好聽的話,你怎麽能留到現在才說……”
陽光如金,燕山黃葉翩飛,笑對春秋過境,漫漫長生,他選擇了她,她選擇了他。
人生路茫茫,山有盡頭人無蹤,愛卻有刻骨銘心的烙印。
他們的眼中隻有彼此,兩個旁若無人的深情對話或癡或傻,讓瑞親王刻上歲月痕跡的麵容上多了抹欣慰,而藍霧祁俊美無塵的如玉容顏失落與感動交替。
軒德動容地側頭,不由分說地拉過跪在一旁的紫笑,微微使力,她便跌入他的懷中。
“你也生死隨我麽?”他沉聲低問,有著不易覺察的緊繃。
紫笑仰頭看他,不知為何,剔透的淚水突然滾落了下來。每一次被他擁在懷中,每一次兩人對眼相望,她總覺得他那魅異霸氣的眸子將溫柔都隱藏了去,此刻,溫柔卻濃得仿佛可以燃盡一切。沉重的熾熱和灼烈總叫人心動,相望之後亦會湧起極深的眷戀。
這是有些荒唐不可思議的場麵,無數雙耳朵和眼睛隻落在兩對渾然忘我的男女身上,就連皇帝也難以自持地胸腔發熱,不忍出聲打斷。
可是,偏有人再也忍受不住,瀕臨爆發的極限。
§§第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