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乾隆兩道濃眉擰成倒八,眸子眯了又眯,突然見到柳漠西無比冷硬的、狂狷的、帶著最後一搏的表情,無端地驚住了他。


  就在這時,場麵忽然發生變動,身上多處受上的黃九其大喝一聲:”他娘的!老子拚了!”說罷,他帶著僅有的漠西族弟子突然砍下數名騎兵,衝上戰馬,動作之快,讓隻顧著注意皇帝的士兵們來不及防備。


  紅多隆等在與縈娘的一戰中,早已熱血沸騰,也奪下戰馬,一麵撕殺一麵吼道:”族長,橫豎都是一死,我漠西族又何必唯唯諾諾求人?拚了!”


  紫十英看了一眼愛女,眼眸猛地一暗,悲光一閃而過,起身騰空將一馬背上的士兵踢下,穩穩抓住馬鞍,胡須下迸出一字:”拚了!”


  “爹……”紫笑剛要離開軒德的懷抱,硬被他一股強力拉了回來。他英挺的濃眉緊蹙,一個旋身,將紫笑帶離安全之地,嘴裏低咒出聲:”該死!”


  “你說有人來救我們……人呢?人呢?”紫笑掙紮著要離開他,軒德臉色鐵青,有些駭人。壓抑到極處的緊張與擔憂陡地繃斷,然後隻聽紫笑開始大喊,”我不相信你!不相信你……爹!爹……”


  “笑笑!”


  “你放開我……放開我!我告訴你,我是漠西族人,我……”紫笑回頭朝他手臂上重重咬去,但他穩如鋼鐵的手臂怎麽都不放開。


  原野上早已是撕殺一片,無數支利箭像雨一樣射向其中,漠西族弟子個個身手不弱,以一敵百,尤其是他們有備而來,以閃電之速掏出火流彈。


  都統見場麵混亂,立刻將皇帝安危,不再猶豫,直接下令:”保護皇上!叛亂者,殺無赦!”


  “砰!”


  “砰!”


  幾聲巨響,硝煙彌漫,戰火紛飛,慘聲震天。清兵舉弓不敢靠近,嗆人的煙霧中瞄不準目標,”砰”聲接連不斷,不到片刻,原野中不少人紛紛倒下。


  瑞親王一聲低吼,掀袍躍上一馬,指揮千餘親兵:”將他們抓起來!”他的部下不與漠西族為敵,也絕不會讓漠西族傷害到皇帝絲毫。


  芯月被柳漠西長臂一攬,擁在懷中,立刻撤出數步。他們與皇帝站得極近,不過十步之遙,黃九其、紅多隆他們戰場聘馳,出生入死,這是他最最不想見到的局麵。然而,局勢失控,難以把握,這一亂,勢必讓漠西族再無回生之路。


  “漠西……”


  “芯月……看來上天都已經安排好了。”柳漠西對她溫柔地笑,疲憊憔悴的麵容上隻剩那對黑如曜石的眼睛,裏麵深情無限,仿佛一生一世都用不完。


  “漠西……”芯月身子虛弱無力,堅持了這些久,她覺得自己隨時都可能會倒下。尤其是對生存產生了絕望,她像大漠行舟,寸步難動。


  柳漠西俯頭,在她蒼白的唇上一吻:”就算死,我也要向皇上表明……”


  一隻大手伸入懷中,剛要掏出什麽,就在這時,他幽黑的眼眸閃過一道敏銳的光亮。芯月隻覺自己被他猛然放開,虛軟的身子差點站立不穩,搖搖欲墜,帶她抬眼看去,驚駭地瞳眸刹時緊縮起來。


  柳漠西的背上插著一支鋒利的箭,箭身深深沒入,穿透胸口。而他的身前——是皇上,皇上正睜大著眼,有力的一掌卻也正好擊在他的胸口。


  “哈哈哈……”混亂中傳來縈娘狂放的笑聲,她的麵紗早被打落,露出猙獰可怖的麵容,讓人看了膽戰心驚。她止不住大笑,望著眼前慢慢倒地的柳漠西。


  “漠西——”芯月悲嗆地喊出聲,聲音那麽虛弱低啞,卻帶著讓人肝膽俱裂的痛苦。她飛奔上前,腿上軟綿,一個踉蹌撲倒在地。


  柳漠西慢慢地向下倒,雙眼望著皇帝不可置信的龍顏,低低喊道:”皇上……”


  他的一隻手仍摸著自己的前胸,不是因為皇上的那一掌,而是像要費力掏出什麽東西一般。那支自背後刺入的鋒利的箭尖,在日光下閃出冰冷的光芒,刺痛了皇帝的眼。


  皇帝的大掌猶舉在半空中,忘了收回,掌心仍有些發麻,剛才這一掌凝聚了他畢生的內力,他以為……他以為……他要掏出火流彈……


  “漠西……漠西……”芯月邊喊邊撲到柳漠西的麵前,柳漠西跌落在地,緩緩回頭,對她露出無比疼痛和歉然的一笑。


  “漠西……”芯月坐在地上,抱起他的頭放入懷中,自己嬌小的身子不停地顫抖。


  她沒有看皇帝一眼,皇帝被她兀自咬牙強忍著不哭的神情震倒了,高大的身軀晃了晃,身姿僵直。


  “哈哈……好!死得好!”縈娘如同魔音的聲音隔空傳來,她笑得肆意,笑得瘋狂。望著麵前硝煙滾滾,撕殺一片,血流滿地,她仰起頭,笑得山搖地動。她就要看到這樣的局麵,越亂她就越痛快!這些人越痛苦,她就越痛快!


  她本想讓漠西族滅亡,皇帝遲遲不決,她幹脆奉上一箭,送這皇帝歸西,看誰還能活著!


  沒想到柳漠西會察覺,他擋了那一箭,皇帝卻以為他有什麽凶險舉動,反而給了他一掌……


  好!實在是太好了!


  “哈哈哈……”縈娘白衣飛揚,身形幽然,突然她的笑聲停住。


  慢慢地,慢慢地低下頭,不敢相信地看著自己的胸前,雪白的衣裳上開始滲出血跡,殷紅殷紅地流了出來。一支同樣鋒利的羽箭正中胸口要害,分毫不差。


  “是你……”她握緊手指,有些無力,虛晃了幾下,眯起眸子看向不遠處的芯月。


  芯月麵色蒼白,緊咬著唇瓣,一把弓正握在手中。很少有人知道,芯月武功一般,箭術卻是無比精準,她烏黑的眼瞳注視著縈娘,充滿悲傷和憐憫,顫抖著唇道:”縈娘……我從來都同情你的遭遇……但是,你實在不該喪心病狂,害這麽多人……更不該害了我最愛的男人!”


  “你……”痛楚傳遞到心髒,縈娘呼吸淺薄,抬起一指動了動。


  芯月無力地垂下弓箭,悲憤道:”遇到柳成權,是你的不幸……但是漠西族的好多男人都是有情有意!你不該這麽偏執……”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呻吟,她手一鬆,弓箭落地,反身跪倒在地,”漠西,漠西……”


  紫笑正緊抿著唇,毫不猶豫地扯開柳漠西的衣襟,露出他結實但布滿各中傷痕的胸膛。


  胸膛上有著在獄中被鞭打的痕跡,最明顯的卻是剛才皇帝的那一掌,還有那穿透胸前的一箭,沾著鮮血也格外觸目驚心。她暗下眼眸,眼神變得專注,迅速為他灑下止血止痛的藥粉,咬住了牙根。


  “漠西……”芯月握住柳漠西的手,他寬厚有力的手此時有些冰涼。


  笑笑皺起秀眉,頭也不抬地說:”族長命硬,這一箭沒中要害……”


  “啊……”芯月驚呼出聲,卻是欣喜地眼淚迸出眼眶。


  站在一旁的乾隆本是拳頭緊握,聽到這句低低的話語後,也不由自主地暗中吐出口氣。


  軒德認真地注視著紫笑,這個他不知何時深深愛上的女人,剛才還在自己懷裏緊張顫抖,然在救死扶傷之時,又表現出全然不同的冷靜鎮定,讓他恨不得將她擁入懷中狂吻一番。


  身後突然一涼,他回頭望去,隻見先前瘋狂大笑的女人竟用內功將箭逼出,此時正朝這邊飛身而來。來不及細思,他飛速彎身一拾,上箭,拉弓,一氣嗬成,毫不遲疑。


  利箭出,與芯月一樣精準無比,而且更多了幾分勁道。


  白色的幽靈般的身子陡然墜落,像飄舞的雪花。


  “夢娘……我的孩子……”她好象看到了夢娘美麗的眼睛,聽到夢娘輕柔的聲音在喊自己。


  她落到地上,然後再也沒了動靜。


  血水自柳漠西的嘴角流了出來,他大口的呼吸著,眼睛始終不曾閉上。目不轉睛地盯著芯月美麗的麵容,他沙啞地費力地說著:”別擔心……我這命……閻王爺收了幾次……都收不了……咳咳……”


  “族長,先別說話。”紫笑握緊那支箭尖,拿出鋒利的小刀一割,割斷。柳漠西悶哼了一聲,感激地朝她看了一眼,有紫笑在,他知道自己不會因這一箭就死了。可是,皇帝的那一掌,可真是硬生生地疼到四肢……


  芯月忙點點頭,握住他的手:”別說話……”


  他的臉色由白轉為青,又有些白,反複交替著,讓她懸著一顆心連呼吸都不敢大力。


  其實,她好擔心,好擔心,好怕,好怕……


  “芯月……”不停吹動的風灌到他的口中,麻木的鈍痛順著氣管延伸下去,有股寒冷一直嗆到胸口。他聽到自己的呼吸聲,越來越吃力,胸口傳來抽痛。他握著她的手,覺得自己冷得連知覺都快要喪失了。


  芯月一雙小手緊握著他,試圖把自己的溫暖傳遞給他,可是她自己的手也那麽冰涼。


  柳漠西眨眨眼,閃爍的眸光裏,清晰印著她一雙眸子。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她,陽光明媚,日暉如金,照得她一雙靈活的明眸,如同水晶一樣,比那絢麗的彩霞更要熠熠生輝。就如同在昨日一般,可如今這眼裏隻有無窮無盡的擔心與極欲掩飾的絕望。


  無奈落在臉上,添上了迷蒙之色。他的心裏狠狠一搐,突然咬了咬牙,將一直緊握在另一手心的東西呈了出來。那是一塊白布,白布上似乎血跡斑斑,血跡有些幹涸褪色,也有著點點剛染上去的殷紅。


  他費力地舉起它,對著乾隆:”皇上……”


  乾隆僵直許久的身軀終於有了動靜,一旁的都統大人飛快地接過,將那塊白布呈給皇帝。


  白布在手中打開,乾隆深邃的眼眸越睜越大,布上斑痕點點都是一個個以血寫成的字句,字字句句映進他的眸中。


  “你……”


  “皇上……我不知道我死了……如何給芯月一個平靜安寧,但是我知道……無論生死,我都要給漠西族一個清白安寧!”


  那血書正是他在獄中破指所書,句句肺腑,詔表赤誠歸順之心。


  乾隆震驚地無所言語,他早該想到一個從獄中逃出的人身上怎可能藏有火流彈?原來他要掏出來表明決心的是這份歸順血書。


  “請皇上放過漠西族……”柳漠西連串咳嗽,溢出嘴角的血水漸多。


  紫笑繼續冷靜地為他清理傷口,示意軒德扶給他,自己握住他背後的箭柄,一咬牙,一用力,箭身剛出,一塊沾著止血的巾布立刻捂了上去。


  柳漠西又是一聲低低悶哼,抓住芯月的手指緊了緊,黑眸對上乾隆深不見底的眼睛,”請皇上放過漠西族!”


  “皇上……您到底要做到怎樣才肯罷休?我的孩子沒了漠西為了救你也……皇上,你難道還看不出來嗎?”芯月止不住淚眼婆娑,聲聲指控,”難道皇上到現在還要趕盡殺絕嗎?”


  乾隆閉了閉眼,沒人看出來他胸口早已熱氣翻湧,他也是至情至性之人,怎能不被這些人所動容?隻是……


  “兒臣叩見皇阿瑪。”一個突然出現的聲音,讓大家同時回了頭。


  乾隆等人吃驚地發現就在他們談話間,轟轟烈烈的戰場逐漸平靜,而正在向自己跪安的竟是七阿哥永琮。


  芯月與柳漠西也不禁將目光移了過去,他什麽時候來的?他怎麽會來?


  永琮瞥了他們一眼,英俊的濃眉立刻皺了起來,心弦一陣輕顫,看他們這模樣,難道自己來晚了麽?


  “兒臣遲遲趕來,請皇阿瑪贖罪!”永琮起身,大手往後一揮,隻見侍衛立刻帶出兩個人。


  柳漠西的眼瞳瞬間亮了亮,芯月也微微張開了小嘴。藍霧祁與紅多隆他們立在一旁,銳利的眸子一舜不舜落在那兩人身上。


  那兩人緊抿著下頜,身上也有著受傷的痕跡,此時被五花大綁。侍衛往他們腿窩踢下一腳,他們立刻跪下身來。


  永琮拱手:”皇阿瑪,兒臣已將真正的罪魁禍首抓獲,這一年來,京城及邊關多起叛亂都是他們冒充漠西族人挑起,證據確鑿,他們就是薩拉族的首領烏達和烏克!”


  乾隆點點頭,高大的身軀看起來威嚴無比,但若仔細觀察,就會發現他深沉的目光中隱隱有了抹輕鬆。


  瑞親王與軒德以及永琮互相交換了個眼神,黑眸中都卸下了幾絲緊張。


  芯月看了看永琮,他正對她歉然地微笑,仿佛在說”對不起,我來晚了。”她吸吸鼻子,握緊了柳漠西的手,感覺失去的力氣又一絲一絲回到了體內。


  她知道,這一次,漠西族真的有救了。


  水眸一轉,對上烏達和烏克兄弟輪廓分明的眼,一股別樣的遺憾泛過嘴邊,她低下頭,深深地望進深愛的人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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