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回 前緣夢溯枉凝眉其九
是時這氛圍已經是極曖昧了,華欞如此機謹,令月也就沒有多想,不免亦低聲與他戲虞開來:“你的膽子就這麽小?”朱唇上下一碰,她扯一莞爾,媚著語氣咯咯的笑。
聞言入耳,許是無意識的接口、許是發乎心的下意識,華欞忽的皺起潑墨的劍眉,那字句未及在腦海裏兜轉便急急的脫口:“當然,現下江山大業、奪嫡大計怎能因一女子而毀於一旦!”聲音錚地比方才憑空就拔高許多,才出口他便霍地震了一下,才覺自己居然信口失言了!
這樣的話誠然是真的,但這樣的話也是決計不能在令月麵前當著她這麽說的……華欞頓然懊惱自己一起了情念就沒了分寸!
但話已經說出來了,要如何重新收回?
霹靂晴空,令月怔……
說什麽天不老、情難絕,原本以為今日一遭相逢,便可化幹戈為玉帛,念念盼盼,燕燕於飛,故人相望今獨歸;其實卻根本就是令月她自己的一廂情願!又是否從一開始,作為這場不該有的風月情裏另外一個當事人的他,便不似她對他一般的心?
不一樣了。原來,真的是不一樣了呢!嗬……
寒風撲麵,冷氣颯遝,回不去了!令月明白,那些他尚未出宮立府時、與她在宮裏靜好享受無顧慮嬉鬧玩耍的那些日子,是再也……回不去了。
猝然的意識就這樣跟著回籠,令月脾氣忽地就上來了,人也跟著冷下。她斂眉,淡了原本流波的眸,一把推開了尚還微微擁著自己的華欞:“駙馬在公主府裏等著我呢!”萬般清晰幹脆的吐出這一句話,落言已是淺殤。於此垂一下眉目,款步欲離。
“你有駙馬了?”這一回,猝驚的人變成了華欞……
這一突兀的句子令華欞思緒打了個恍,接連便猶如冷水順頭頂傾盆灌下來!他其實是一個性情的人,對自己付諸了真心的人從來都不願去兜轉和隱瞞,於是一些無心的中傷之話就總也說的如此直白:“我們以後少見麵吧!駙馬知道了我們之間的事兒,我會很難做的。”微緩又道。
他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心裏亦是不輕快,但直白的真相從來都是最致命的打擊,相比起令月不計後果的感性,他通常都能從感情的囹圄裏迅速掙脫、重持理性。故他如此說。
但這並不妨礙心頭一滴滴殷紅心頭血瞬息溢滿,冷華欞不曾想到,自己不過離開皇城月餘時間,竟然會有如此一場於他情路中翻天覆地的巨變!他是在乎令月的,更在乎令月已經嫁做人婦這一件事情,但他的心思卻不能如願使她清楚明白,他脫口而出、全憑著下意識的話卻是一種對於責任的逃避。他不無辜,因為這是他此時最本能的反應,他的第一反應。原來此時此刻他最看重的依舊隻是心中那不能有絲毫差池的儲位之爭、奪嫡大計……而不是她。
漫漫人生路從來都是充斥著不可遏的苦痛,世界那麽冷、心是那麽慌。令月兀地又是一種身若柳絮的流離失所之感,華欞這一句話,灼的令月身心俱傷。
哀,莫大於心死!
這一刻猝然清楚的意識到,原來自己於他而言已經成為了一個包袱,一個可能會給他帶來不好影響的、拖累他、牽連他、為他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威脅他苦心經營與維係了經久以來的奪嫡大計的負擔!他恨不得甩掉自己,盡快,越快越好!
她細細彎彎的精致鳳眸裏兀然噙了淚花,突然目光流離,心念跟著惝恍。
不過這份失神沒有持續多久,很快的,令月有如得了失心瘋般恣意的放聲大笑,和風昂起一張足以明豔流光的傾世嬌額,做了一陣仰天長笑。
須臾後又,她猝然轉身下了亭子奔跑起來,是向來時路的位置,但她不可能再順著退回到來時路去了。
她就這樣沒有目的的一路奔跑,身姿翩然、氣韻婉轉,接連消失在遠方一片金秋蕭條的花殘柳碎如煙如霧中……傷春悲秋的情懷源於一份季節的悲涼做弄,那個似乎很遙遠、又似乎幾步之遙的明媚燦然的春天,什麽時候才會來臨呢!
周遭漸漸起了流霜如織,景致也被籠罩進一張幻似密麻的秋網裏,這份情念被襯托、被扯動的有些綿長不覺、暗恨幽幽。
華欞定身當地,將單手往身後負去,和風而立,漠望前方那一瞥匆匆撞見、又匆匆離去的飛鳳遊龍一樣的背影,望那背影往沒了葉子的花樹之間兜轉了幾圈子便又很快遠匿不見。
他的心頭炙熱非常,有一熄靈光在這一刻錚然亮了一下!複重歸於黯淡。
他將目光收回,旋即又一個不甘心的重又流轉過去,複又回首轉身望了一眼蕩滌、交織著碧水與假山石畫的浮殷亭,一股暗暗憋捺的氣瞬息濃鬱成一團極不可忽視的火。由著心頭火肆虐,華欞良久無言、良久不動。
又須臾,他忽地一動唇角,幾不可聞的冷笑了幾聲,轉身自與令月離去時孑然相反的另一條小路處行過去,不動聲色、不見喜悲、悄然離開……
。
競風已經默默然於柳樹底下立了很久,就這麽靜靜然的看了三妹很久。
他見她正呆坐於靠著柳樹的一處石幾前,抬手托腮、花眸朦朧,說是目頓神癡又似乎不很是,說是正常更不會是,因為她並沒有感知到自己哥哥的存在。
露水下來,莫說這份濕潮的涼氣叫身子骨受不了,就是這久久呆在院子裏保持著或站或坐的一個姿勢不動,身體跟著所滋生出的有些發僵的疲乏感還是令人不能受得住。
見殊兒這被什麽東西給勾了魂魄去、一時半會兒沒有回神意思的模樣,競風到底最先忍不住:“三妹。”又湊近一段距離,開口主動去問,“你這是怎麽了?這麽一副失魂落魄的丟心模樣!”問的很關切。
聞言回神,殊兒側首抬眸看了哥哥一陣,複斂了眼瞼似正色、又似玩味的繼續道:“沒怎麽,就是我做夢了,很奇怪的夢。”
“夢?”不知為何,競風的心在這一刻忽地劇烈起伏了一下,似乎是同殊兒有了一種連他自己都無法控製的最天然的共鳴。不過很快又恢複如常,競風在殊兒對麵落身坐下,亦回的似認真、似湊趣:“我也一直都在做一個很奇怪的夢……說起這個,我是信的。”他目光沉澱,不是在敷衍。
“哥。”令月喚他一聲,緊接著啟口問他道,“大楚國早先皇族是不是並不姓‘帛’,而是姓‘冷’?”
“……”競風一默,旋即點了點頭,“是。”錯開看向殊兒的深意目光,蹙了眉宇聲音平緩,“自打一位皇姑的兒子登基為帝、執掌大楚之後,皇族才跟著變成了時今的‘帛’姓。”
果然是有這麽一出……
在得了競風這處處都能與夢中情景對上號的答複時,殊兒好容易明澈的眸子再一次因思緒而惝恍。她若有所思,沒有接口言語。
“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競風忽而啟口,語氣其實沒有波瀾。
殊兒抬眸,競風已經啟口開始講述他的故事,平淡不含多少情感的語調帶起一種特有的沉澱感、及滄桑感,仿佛那是一些息息相關的、卻又再也回不去而不可追的別樣失落與沒有道理的感動。
那是一個,公主與駙馬的故事……
。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冬天很容易就過去了,正如春天總是很猝不及防就到來了一樣。但是今年的秋冬交疊,卻過得很是緩慢,不知是不是因了這份心境實在太沉重的緣故。
是該,喜悅的吧……楚皇在這一天親自下旨,為五公主冷令月賜婚。
權為避免尚一公主所通常會引起的大家族勢力紛爭,駙馬是三大世家之外的、與楚國皇室素來綁在一起一榮俱榮的兩大名門之一的顏家公子。
顏家六少爺,名“墨宇”二字。
如果說,令月與華欞的相戀是一場注定的盛世煙花之後不堪一擊的飛蛾撲火,所得結果一開始就是欽定的萬劫不複。那麽如今這一道聖旨下來,禦賜的與顏墨宇這段不知哪生哪世相欠著的姻緣,如果令月願意去嚐試的話,或許,不失為一道解除對華欞求不得、愛不得的摧心肝苦痛折磨的救命符咒。
令月這麽想著,卻還是狠狠的揪了把一旁打下的簾幕邊角。有風吹來,絲絲撩亂著她簡約挽起的飛仙鬢,帶起迷離的韻味,她便顯得有些茫然。
賜婚,那個素未謀麵的人當真會是自己日後依托一生的夫婿了麽?
天青簾幕和風晃曳,時而幅度極大、時而又是細細微微的小小顫抖,很是不安分。
看一簾嫵媚生春苑。令月心口跌宕起伏著許多許多的感情,太紛繁,以至於她也不明白自己此時此刻這般的處境於自己而言,究竟是福還是禍?
殘燭冷月,生死難知;斜窗寒影,伊人何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