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燥心與驚夢
肩頭不輕不重的力道把持的恰到好處,這一下下不緩不急的按摩讓帛睿很是受用,周身疲乏漸次得到了緩解,心境也跟著一舒:“若想釋懷、若要舒緩,也委實不是那麽容易的!”依舊闔著雙目似歎非歎,帛睿啟口接言。
既然皇上接了自己的話,那就證明他此時此刻還是願意同人敞開心扉、一訴心結的。澹台皇後緩神一柔,暗地裏鬆了口氣,而吐口的字句則變得愈發小心翼翼:“皇上得空……還是去榮錦王府,看看四皇子吧!”語盡微默,並未聽到帛睿的回複,她方一頷首斂眸淺淺補充,“畢竟是金枝玉葉的皇子,這一遭苦楚受了,也是可憐,叫人揪心的緊。”
她是一個聰明的女人,身為妻子,從來懂得該在如何樣的境地裏、事態上尋一個與丈夫齊眉舉案的高度委婉勸慰;身為國母,也從來明白自己該持著何等樣的姿態、何等樣的言辭去應對一樁樁或大或小的事兒;而身為楚皇後宮裏的後妃,她也更是深深洞悉著天子的所思所想、心之所係!
楚皇對四皇子的疼惜寵愛與百般優待,但凡長了雙眼招子的人都是真切看在眼裏的,這遭雖怒極之下杖責了四皇子,但皇上心裏必定還是起了心疼、動了更甚的憐惜,倒也就忽略掉了四皇子是否該責、是否有錯了。
澹台皇後在這個時候勸帛睿去看榮錦王,自然是十分得著帛睿的心。歸根結底,楚皇他心煩意亂的根本緣由無外乎就是榮錦王一事,此刻雖人在這裏,心早便飛到了那個兒子的身上去了!隻是為君為父的身份束縛了他的行事,他在前去探傷與不去探傷之間百般糾葛折磨,才這般意亂心煩靜不得心!
“提那逆子做什麽!”即便發妻這話說的其實甚得帛逸的心,但他還是把目光一側,口不對心如此一句。
皇後會意,也並不急於繼續先前的話題,而是轉了字句或多或少偏了偏話鋒:“這孩子對臣妾的誤解……怕是一時半會兒消磨不得的。”沒有怨怪,沒有委屈,是平淡無奇的陳述,家常話的調子。她纖眉一斂,又低了低首,“這本就是件急不得之事,我們也都是心知的,又何苦跟孩子較勁兒呢……也是怪我自己不好。”複止了手中按摩的動作,側了身子轉過麵去兀自呢喃低語,“當年夏嬪妹妹癆疾突發,為什麽當日偏偏就叫我給撞了見……早不去、晚也不去的,偏生要在那一日裏嚐著茯苓桂花餅,便想著要去給夏嬪妹妹送一些去!”於此一歎彌深,麵色煢然之態不達眼底兒。
帛睿心下一急:“這怎麽能怪你?”霍地轉身抬手拉了澹台皇後重至身邊來,穩穩聲息,有些動容,“你也是一番好意,隻是清兒這個孩子太不懂事!”牽了皇後的手,與她五指相扣,“你能如此擔待他,朕心甚慰,也甚是覺得對不住你。”
“陛下這話兒叫臣妾如何擔得起?”皇後娥眉微垂,任由丈夫扣著自己的手心,貼燙著掌心裏脈脈傳出的溫度,心河忽開,“這些年來臣妾所願唯是念著一個皇上好!父子之間仁孝禮悌,我大楚國豐登五穀民安康泰,便是臣妾這畢生的大福澤之事了,又端得會覺得什麽對不住?”
這話是半真半假的,宮裏的女人們大抵都是這樣,帛睿心知,卻也不願太過較真,畢竟這樣的皇後甚令他得心。他舒了一口氣,起身將發妻往懷抱裏半擁了擁,聲息溫良曼曼:“四皇子平素裏也不是那般的禮數不知,說到底也就是徒徒的針對一個你!”麵上全是奈若何,複轉了口吻,“日後朕會悉心教化他,一點點日積月累,他與你之間這道頑固又偏執的心結,終歸是會開解的。”
他胸腔間薄薄的溫暖使皇後莫名安然,心口拂去一痕熱浪,她闔了一下眸子,複重睜開:“謝皇上這般體恤。臣妾意感君憐,理當滿足,但有一事卻不知道該不該向皇上開口。”於此淺停,蹙了柳眉言語躊躇,“開口總歸不合時宜,可不開口又總欲言又止……這通輾轉折磨,真真是叫臣妾好不萎頓煩心、好不折磨難受。”
“什麽事兒?但說無妨。”帛睿了然著皇後的委婉有度,沒走心順口一句。
澹台皇後微默須臾,踱步與帛睿直麵,抬了靈秀盈眸凝了水潤華彩:“請皇上答應臣妾……臣妾要的不多,隻求皇上日後給予宸兒,該給他的東西。”
帛睿震!口唇微微張弛了一條縫。
澹台皇後的語氣淡淡微微,口吻是波瀾不驚的平和樣子。但內裏包藏著什麽樣的實質,二人心裏誰都清楚,根本無需過多言明。
帛宸,澹台皇後所出的嫡子,亦是皇長子。身為嫡長子,該給的東西,自然就是儲君之位了!
窗外傳來一陣稀稀疏疏的微響,次第連貫、漸綿漸繁,是落了雨。
夜半微雨,攪的心境也起鬱意。
帛睿沒有想到澹台皇後會突然同他提起這一茬事兒,會把這日後太子之位的定奪堂而皇之的擺在明麵,冒了大不韙的主動跟他為長子要保障。
這麽些年了,他的心思不消言喻,但也並不是就打定了主意鐵定了心,他同樣是遲疑的……澹台氏拿捏著火候的變幻,時今不敢再隱而不發,便主動開口推一把力,使帛睿不能再將那立儲之事免不得的一通糾葛繼續自欺欺人的按捺下去。
他勾唇薄一嗬笑,狀似無意的掃了眼燃了半宿的宮燭,單手拂袖於後,口氣淡泊隨意:“宸兒長大了,朕也老了吧!”
皇後一驚,慌得曲身斂襟謙然作禮:“皇上正值壯年,哪裏便是老了!”她提起那事兒本就是下了好大的決心,原也就是提著一口氣吊著一身膽的小心靜待帛睿的反應,聽得帛睿淡著語氣有意不提前話,便知道他是不會輕易便應下自己這請求的。生怕他誤會了自己的心意,忙順著皇上的字句往回裏說,“原是臣妾唐突,是臣妾多慮了。”她到底是皇後,自然不需與其餘後妃一般唯唯諾諾。複抬眸定定,“皇上心裏,必然是一早便打算好的。”
澹台皇後這話聽來好似是恭順退避,實則逼仄無形。言外之意,皇上是必定會把太子之位留給皇長子的,故而誠不需要她這個皇後多慮多想,因為都是沒有必要的擔心與憂怖。這等同於給了帛睿一個無形的壓迫……
嗬!
帛睿心下一哂,才舒緩下來的心境因了這茬事兒複又起了諸多不悅:“夜深了,你回宮休息吧。”重落身坐好,取了早被有眼色的公公收整好的奏折,展開審看。
澹台皇後見楚皇如此,自然也不好再做滯留,了然一斂襟,對帛睿行了禮後兀自退了出去。
空寂的禦書房因了皇後的離開而更加冷淡,幽清的夜光灌進來,周遭景深蒙塵蒙暗,宛若跌入到了另外一重空間格局裏,壓抑的令人窘息。
人生在世,煩心事做弄之幾多嗬!
耳聞皇後步韻漸行漸遠,帛睿複“啪”地一聲重將手裏才展的奏折合住,重又起了身子,在禦案前漫無目的的踱步。心頭一懷情念繚繞不散,關心的很、亦做弄的很!
又良久,他抬頭下意識瞧了眼窗外濃稠的夜,寡寡淡淡不見一絲生趣。心懷也是疏朗,更攪擾的一早便沒了伏案處理公務的勤謹心思,便至了禦書房後的小間歇下,一夜睡的淺淺。
。
帛清因身上帶著傷的緣故,夜裏睡得並不踏實。從兩肩到後腰具數都是深深淺淺的傷痕,雖初時有若撕裂的痛楚難耐,但疼的久了也就漸漸變得麻木,隻要不過心的去想,便不會覺得太過不能忍耐。他就這樣輾轉折磨著,不知何時也就睡了過去。
整個人陷入到一陣昏天沉地的黑暗裏,他舉目四望,除了濃稠若死的黑暗之外便不辨他物。但很快這黑暗便煙雲消散,萬頃陽光大刺刺兜頭刺穿這一通蝕骨的黑,起初是一色的慘白,接連便並起了溶溶輝輝的暖橘色波瀾。
一黑又一亮輪轉的十分沒防備,帛清下意識的想要抬手去擋視線,雙手卻不能動,甚至他下意識想要閉上眼睛都是閉合不得。這個身體好像絲毫都不受他自己的控製了!似乎他已不再是一個人的形體了……
但預料之中的刺目灼人卻並未襲來,帛清這副身體沒有了紋絲的可感可觸。又不知道是身體已經麻木,還是此刻這一處外界景深委實就是不可感、不可觸的!
他的視野如漸次退去水波漣漪的湖麵一樣,由扭曲而到澄澈。接連是一大片粉紅色又夾素白的灼灼桃林。又風起,爛漫綻於枝頭的燦燦桃花於清風中搖曳,似乎帶起“簌簌”的、又“戚戚”的發澀的微響,那音聲清脆可喜一如破了冰殼的水麵碎冰。
帛清惝恍,而視野又在這一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見一位絕美女子懷抱白兔,倚著屏風抬首篩望過那緊閉的窗子,姝麗的眉目間一抹煢色流轉的並著她那舉世風華一轍的回風動雪:“來世,再也不為女人了……”
又一錯落,見另一位女子手握鴆酒含笑入喉,清麗麵孔被碎陽也不知是月華的金波襯的嬈嬈的……
他們,嗬……他們居然連雲離都不放過!
心底莫地起了一記狠戾的嘲諷,並著森森忿忿、意難平歇的冰冷。
“不……不!”
帛清想喊,想衝上前去阻止那女子飲鴆的動作,而這身子卻沉如濯鉛終不能夠驅馳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