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一曲引疑心
三位王爺這麽一通談天說事,要緊的事情已然處理了妥帖,又有一搭沒一搭的閑侃了幾句之後,帛陟、帛清相互遞了個眼神兒,也就頗為默契的起身辭了帛宸出來。
帛宸客套的跟著兩個弟弟一並出來,親自把他二人送出了門。
已然是貼近了晌午的辰光,天空很是澄澈,而碧藍碧藍之間卻隻餘下玉璞般的韻致,沒有一絲兒迂回撩撥的清風,人也就顯得不免燥熱。
帛宸抬目環視了一眼天幕,複轉目啟口要留兩個弟弟在府裏用膳。被婉言謝絕後也就不再堅持。
三人一行穿過漢王府一排排妝成碧玉的柳樹,踏著林蔭阡陌小道,參差錯落間適才有了那麽一兩點淺簡綽約的清幽涼爽。又行一陣,兀地被一陣笛音貫穿了耳廓。
這笛音泠淙清越、曲調高低奔放各不相同,時而恍惚置身雲端清泉間、時而又曇然一下恰如飛瀑落潭而激起千層浪濤……演奏這曲兒、輕撫這笛的樂師,當是一位技韻卓絕、身懷玉碧的不俗之人。
隻是這曲兒雖然帛清不曾聽過,卻是怎麽都覺一股頗為熟悉的感覺漫溯回心、聚於眉梢……他腦海裏倏忽閃過一念,極快的。
帛陟不明所以,隻單純陶醉於此曲跌宕而起的一懷好情調中,漸入佳境,聽得誠然入迷,一時竟都忘記了向大哥讚一句這府裏樂師的嫻雅技韻。
沒有人注意到漢王帛宸此刻的神情麵貌……
初聞此曲時,帛宸也是不由陶陶然微醉。隻是隨著曲音不斷坦緩推移,他那一張本來含著淡淡笑意的麵孔便跟著不自覺漸次僵定,既而不動聲色就收斂了全部的微笑,思緒紛雜,追憶並著驚詫一齊漫溯而起。
到底是帛清先回了神,下意識轉目一瞥帛宸。
在弟弟這一轉目的注視之下,帛宸猝地回神,忙又斂了許多心頭繁思,對帛清再一頷首淺笑:“不知是哪位妙人在吹笛撫曲兒的,要不我們一起去看一看?”複笑出聲來,似乎吊起了十分好的興致。
“我倒覺得是……”帛清下意識啟口,心頭一動,複停住,“好啊,那便一起去看看!”也是一笑附和。
一旁帛陟也回了神,亦想去看看這能演出此曲的該是一位怎般氣質絕佳、姿容俏麗的公子亦或紅妝,便是與兩位兄弟一拍即合,循著清越笛音一路去了。
沿順小徑阡陌又行了沒一會子,隻見一條琉璃如鏡的小渠橫跨兩岸,其上有一小亭呈鶴翼扶搖狀飛於其湖心處。周匝被田田翠葉、簇簇映紅菡萏裝點輝映,倒是愈發顯得杳杳煙煙猶如仙境。
“大哥這裏當真是個好去處。”帛陟心中一舒,又帶幾分客套的朗朗然含笑道,“瞧這曲徑通幽的小池飛亭,又配各品色不同的大好荷花,當真是別具匠心的帶出超凡絕然的天成之美!”
帛宸略頷首笑笑:“哎,我也就是閑來無事兒起了玩心罷了。這若論道起來,試問有哪座王府可以比得過四弟那榮錦王府?那是父皇下旨親自遴選福地所建,又是在專人奇才所繪圖紙裏千裏挑一擇出的樣式,且世子出生後又有擴建,那裏想必才是真正的人間仙府、聖祥福地吧!”於此轉目笑著看向帛清,“四弟哪天有了空子,可記得請大哥去你那王府裏坐坐,領著大哥見識見識府內奇珍啊!”沒有惡意的單純開了個玩笑。
而帛清此時的神誌並不在此處,他正隔過起了一層繚繞煙霧的景深向遠眺望,目光落在那亭中一道卓絕身影之上。
遠遠兒瞧見那人著一襲玄青色疏袍、玉色泛白的內襯,一頭散絲逶迤垂肩,正聚精會神的吹奏撫弄指尖一支翠玉長笛。
因是相隔了一段不近的距離,故叫人並不能夠看清此人具體麵貌,隻能瞧見個大體的囫圇,自這囫圇大概可辨識出該是個玉樹挺拔、卓爾不俗的清俊之人。但帛清還是一眼就瞧了出,這原是自己府內的管家、自己無可莫逆的生死之交,江炎!
良久不見帛清回複,這令帛宸多少起了些略略尷尬,邊也隨帛清目光落定處瞧了過去,亦在這時入目了正在自顧自陶然撫曲的江炎。
一旁帛陟窺見這少許端倪,便有心為帛清解圍的最先啟口打破沉默:“瞧瞧,那不就是我們要尋的吹笛之人?”邊近前臨著小渠又湊幾步,心下也是一恍,皺眉微微、聲息略小,“倒是眼熟。”
聲息起落間帛清一個恍惚,適後知後覺的記起方才帛宸似乎對自己說了什麽。
好在帛宸並沒揪著這一時的失態不放,見帛清一臉茫然之態也是好笑,邊幹脆一陣朗聲笑起來:“瞧瞧,如此絕妙脫俗的笛音,倒叫四弟給聽得入了迷去!”
“可不是麽?”帛陟側目,“此美景好花,又加之這珠落玉盤都嫌比擬不足的好曲音,諸多好物加疊一起,怎能不堪稱一個絕字!”
帛清一時不知是該作何反應,就這麽隔著水汽霧靄遠遠兒瞧見江炎立在花態柳情之畔、白玉小亭之裏,自顧自沉溺曲樂撫弄長笛。現下這支曲子雖無從與那日他同自己展現的《獨步蓮華》曲比擬一二,卻也因了吹笛之人絕佳上乘的精湛的曲技而誠是美妙悠揚、令人陶醉忘返。
隻是這畢竟是在人家漢王府裏,江炎隨性如斯,是否會顯唐突?
這一層顧慮依稀斑駁在心口,帛清僵硬的笑笑,沒做什麽表態,卻在順勢轉目的當口見帛宸微微聚攏了眉頭……他心下一緊。
“隻是看身形、聞曲音,似乎不是我漢王府裏的人呐!”這同時,帛宸忽啟口,皺眉微微間回目轉而問向兩個弟弟,“那位是……”
帛清一停,旋即啟口溫聲:“是我府裏的管家。”
果然是管家……帛陟契合了自己方才的看法,心中有了個了然。
甫一聞聲,帛宸兀地起了一陣自語喃喃:“管家……”原本自持極好的一泓麵目也有了依稀失神的兆頭。
大哥這般的反應,令帛清與帛陟心頭多少都拂了層疑惑。
但帛宸這通反應卻是極快,隻見他甫地將那僵硬神色一收拾,旋即雙目沁出稀薄笑意,笑言道:“如此妙音,想必也是個識曲知音的剔透公子!”複一頓看向帛清,頷下首去,“我這幾日正作一支古曲,有幾處音節起落猶疑不覺,不知可否去向四弟這位王府管家討教一二呢?”心頭漸次發緊,這紛雜錯綜的情態變幻令帛宸又驚又怕又喜又詫,卻皆數都於麵上盡力按捺不發。
“當然可以!”帛清頷首回禮。
大哥這話言的滴水不漏,所提所點又顯不出一絲兒不穩妥處,即便帛清也著實好奇大哥這好端端的怎的就突然好起了音律,卻也不好多言什麽。
帛宸便對帛清點一點頭,複轉目向帛陟示意了一下後,便款步緩緩上了水渠之上架著的細橋,一路往湖心小亭處去了。
耳聞身側長廊漸次起了一陣足步聲,江炎心中兀地一恍,方停了正在撫吹的曲子,倏然意識到自己居然又於這不知不覺中,陷入到一懷對往事不可追的彌深回憶裏……他回身,見是漢王帛宸一路過來。
心頭稍稍一個詫異,卻還是恰到好處的勾了溫笑旋而斂襟行禮。
隨著距離的不斷拉近,又加之江炎在這一刻轉過了身,帛宸方把江炎這通體的氣韻與精致的眉目入在了眼裏去。極快的上下打量一圈過後,心下起了讚許,複抿唇一謙:“公子好音律。”
聞言方知這位漢王爺該是被自己的笛音所吸引著尋了過來,江炎謙和搖首:“不過是閑來無事性子上來的產物,還請王爺寬恕在下失禮亂闖之過呢!”
“哪裏話。”帛宸搖首一笑,卻又在重新轉目定睛於江炎時,兀地起了依稀的肅穆感,“這支曲子,是不是喚作《念嬌奴》。”不是疑問的口氣,不加動輒、很是肯定!
江炎一震!即便是冷靜沉著如江炎,在彼時今刻兀地一聞帛宸如是不加兜轉的直言相對,也還是沒禁住起了一下意識:“王爺怎麽知道?”吐口一句不帶感情,出口才後覺自己的反應太過於激動。
江炎如此直白的下意識,使帛宸在心中愈發篤定了自己的那個想法,雙手負後,麵色神情噙起一絲深長的意味:“也沒什麽。”他一陣踱步行至江炎身畔,“本王小的時候,常聽母後吹奏此曲。”複抬目一看江炎,“原是我母後的胞妹所創此曲,並親自為此曲篆名為《念嬌奴》。”旋即一歎,這一歎裏顫了稀薄的戲謔與洞穿一切的心照不宣,“公子如何會吹演此曲?”又一甫問。
這陡然鬆弛又甫一緊張的氛圍,令江炎一瞬心緒遲滯。不過素性敏感如江炎,他一向處變不驚,些微遲疑之後迅速的反應了過來:“嗬。”勾唇很自然的一笑,“原是這般呐……”慢悠悠不緩不急,以這最自然的好情態為自己方才的遲疑而做了遮掩,“隻是在下這曲兒並不喚作《念嬌奴》。天下音律就那如許個,偶有一兩個撞了也是巧合。”複抬目迎合上了帛宸有些灼熱逼仄的目光,清風朗月、未亂紋絲。
在與這樣一雙清澈的目光對視之下,帛宸心中起了一恍,卻沒有對自己那個篤定的答案生起絲毫懷疑。他隻是驟地起了一粟,若一個人的眼睛都會撒謊……
“或許是吧!”好一陣子之後,迎迂回耳畔撲麵迎頰的這麽一縷縷夏風,帛宸那目光微向一旁錯了幾錯,“該是本王聽錯了,叨擾了管家的好興致,實在不好意思。”於此一微斂襟。
這個禮儀行的實在君子,半點王爺架子也無。
江炎噙笑還禮:“王爺哪裏話。”如水客氣,不見紋絲誠惶誠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