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 敞心扉帝後夜話
澹台皇後一路揣著一顆忐忑不止的心就此進來,足步聲回蕩於入夜有漸次燃起宮燭的進深過道之間,蕭索的回聲映的心口一陣瑟粟。
她在宮娥的服侍之下穿過挑起的簾幕,隔一段距離便瞧見帛睿燈下執卷的一抹身形,沒禁得心口隱動,啟口低低的喊了一聲“陛下”。
雖然聲音很輕,但和風送去,帛睿還是真切的聽了到。他聞言抬首,目光往皇後身上定格片刻,旋即柔柔一回應:“你來了?”
這般春風過樹的和煦情態,卻直叫澹台皇後心念一個發緊。她微蹙娥眉,側首喚退了服侍的宮人,旋即抬了碎步往帛睿這邊走過來,頷首沉沉,兀地就落身跪在了帛睿麵前。
帛睿餘光瞥見皇後這一落身的姿態,心口甫驚,忙抬首起身,緊走兩步過去。
卻見皇後在這時豁地抬眸,這一張春花嬌麵已被淚水浸了滿麵,就這樣簇簇的花了一臉的規整的妝容。
也知道皇後此般情態不見得就是出乎真心的悔愧,若要悔愧這麽多年過去了她早便已經悔愧了,又何須巴巴的等到時今才來這裏做樣子?但這其實無關痛癢,因為這後宮裏一眾女人們的心思,帛睿其實太了然!他一直都歡喜著揣著明白裝糊塗,而那主意卻是一早就打定在心裏的。
“陛下。”澹台皇後持著一雙氤氳了淚波的眸子,如此清霧迷離的掃了他一眼,出口聲息哽咽且潮濕,“臣妾,臣妾……”抽抽噎噎,竟是說不下去其他。
而帛睿卻不待她再說什麽,眉心一聚攏、複又緊跟著一個舒展,在她尚沒有完全反應過來的時候,微一俯身一把拉她起來。
一時心跳甫劇,澹台皇後驟地便有些失驚!她在這一路過來的時候便不知帛睿會是怎樣的情態,但即便無法梳理明白,也早便認定了帛睿決計不會是這麽副情態的!這般模樣的楚皇,溫柔且寬厚的令她極不適應。
“朕知道你此番覲見為得是什麽。”這時帛睿卻猝地開口,像是洞悉了發妻的心事一般言的有若及時雨,“朕也明白你要跟朕說什麽話。朕明白全部。”他一頓,頷首接口時麵上依舊溫良且含笑。
澹台皇後頭腦跟著又是一蒙……瞬息似有隱隱的了然,紛雜心念也就跟著百般潮襲了!然而她卻啟了啟菱口,聲息皆不發、欲言卻又止。人就是這個樣子,越是到了百感交集的時刻,一任平素反應再快再靈秀的人,也難免會有這一陣子的詞窮字盡!
心念如潮、思緒杳杳,百感交集的又何止是澹台皇後一個?
楚皇帛睿微仰了仰首,闔目深深吸納了一口摻雜著嫋嫋檀香的晚風氣息,複一睜目,神情於安詳寬厚中又濡染起慰藉人心的動容感:“我們,是夫妻啊!”這句話他是且歎著說出來的。
正是這樣一句簡簡單單的話,平平淡淡的調子,卻把澹台皇後心口一懷柔弱處撩撥的錚地就是一發瑟!一股欣慰之感開始由衷漫溯過心坎兒、過腦海、過靈魂:“陛下……”她櫻唇又啟,眉目一舒。
“哎。”帛睿抬手打斷她,轉目沉下波光往她身上一層層落定,又抬手擺著她的肩膀讓她與自己直麵對視,“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語氣沉澱了許多誰也明白的深意,但始終注意著一個隔輕紗的拿捏,他並不挑破,“往事已矣,朕不願再提了。”這句話便有些釋然的味道了,然而他微一頓聲色,旋即卻又將話音微微挑起,“江炎也從來就沒有動過,你所憂怕的心思。”
澹台皇後這繃緊又鬆弛的心跳,在帛睿提及起“往事已矣”這一番話時,便複又打了個收束的緊緊繃起來。現下驀地又聽他言出“江炎”二字,自是沒防備又是一陣心若擂鼓!
華昭夫人之事,澹台皇後是最根本也最直接的幕後推手,即便這麽些年從沒有人膽敢在她麵前觸碰這禁忌、即便皇上也十分默契的留了顏麵不曾提及過,但她自己心裏那道坎兒她又是如何能夠欺瞞過去呢?
人在做虧心事的時候,不是沒有除開果報之外的另一些附帶的罪業。這麽多年,皇後也會時而在一個或是月朗星稀、或是月圓花好的夜晚想起自己的妹妹華昭夫人,想起她們也曾有過的姊妹情深、無話不言、竟日連天相膩一處的韶華好時光……
似乎再沒有怎樣一段時光,是比那時更為快樂且單純的了!那可真是一段因懵懂而美好的青蔥歲月,是這人之一生最為寶貴、也注定無法回昨的瑰麗寶藏嗬!
但世間好人好物似乎都是如此,都是白駒過際極短暫的一瞥驚鴻,不待細細品味與珍藏便一閃即逝,便是連夢回都無法再將當時的感覺一絲一毫不落的貯藏心底。
但日後流年飛度、滄田桑海,隨著境況與身份的不斷輪轉變幻,她到底還是與幼妹陷入到關乎這同一個男人的牽扯裏,糾糾葛葛形同水火,最終走到了這樣一個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悲涼地步!
當真悲涼,何其悲涼!但在悲涼之餘,誰道澹台皇後不會心生惶恐、心生愧疚?
隻是這樣一件秘事,她也隻能隱忍不發獨自按捺。於是在人前她還是那個穩坐鳳位、母儀天下的大楚國母,而於人後卻隻覺自個是身係了一身血腥罪孽、卻偏生又掙脫不得洗滌不淨的嗜血邪魔!
這份苦楚,未嚐不是一種因果的締結與得證……
帛睿頷首,再頷首,麵見著眼前自己的皇後這一張麵孔在燭光底下影影綽綽,越來越做不得起初時的那種強持的鎮定。他心念沒有靜止,結合此情此景不難體察出她的心河此時正起著如何一種冰火交融、冷怒兩重的劇烈變化。
但忎是再難梳理的情絲、再難放置的感情、再不願觸及的依依往事,到底也該有一個徹底解決的時刻。這麽些年隱忍壓製,今時今刻也該俱數做一個了結了!把話說開了,人反倒不會再如先前那般負重累累、無處宣泄。
“其實……”帛睿拖長了一句聲息,在皇後淚眸轉向他的時候,方重又啟唇肅穆,“歸根結底是朕對不起你在先。”一句話似歎,這歎息卻又輕的幾不可聞、沒有著重點。
皇後眸色又是一濕,尚來不及有太多感懷的時候,又聽帛睿繼續一句接踵而訴。
“縱然華昭是無辜的,但這個孽不該歸罪你,該歸罪到朕的頭上。”他一側目,眉心在不經意間次第聚攏,後一字一句,“朕的、華昭的、你的……其實說到了底都是朕的。”漸次變得低沉,忽地又一挑聲,“朕才是這孽業的本源!”
“皇上!”皇後被這話撩撥的心念愈熾,下意識抬手拈了蘭花擋在帛睿唇畔。
帛睿便停了一停,垂目微微,複牽唇無聲的一笑,邊抬手一把握住這隻擋在自己唇兮之前的手。這隻手是冷的,涼的,似若一段水晶琢雕而成,此時沒有一絲常人該有的可令人心安的溫度:“不要想太多了。”他心思一沉,眉目微浮少許的釋然,一雙黑白分明的辰目有天際星光斑駁沁出。他握著澹台皇後的那隻手順勢往下滑,直到自己心口處方停住,又握著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你永遠都是皇後,都是朕的妻子……”與此同時,這一句溫情脈脈、又似乎隻是單純敘述的熾熱言詞,恰到好處的順口溢出。
巨大的動容從來都是無言,至為濃烈的落在心裏,然後服貼著心坎兒一路熨燙過去,溫溫的似乎可以氤氳培植出最美的心花:“皇上……”澹台皇後娥眉娟娟,除了這一句哽咽且潮濕的“皇上”之外,她是當真不知自己還能再說些什麽樣的話、還該再說些什麽樣的話了!此時此刻,她似乎第一次感覺到了這樣強烈與自然的、同楚皇帛睿之間這樣一種無聲無形的默契,落在心裏,那樣美好、偏又那樣令她愧疚作弄!
“朕是你的男人,自然該有這樣的擔當。”帛睿順勢一收臂彎,將皇後一下就籠進了懷心裏,所言皆是發乎於心,故而聽在耳裏尤其真摯,“但是,放過江炎吧!”他一頓聲,錚又帶起許多別樣感情,“他是無辜的,他是朕的兒子啊……朕這一生,已經虧欠他與他的母親太多,太多了。”帛睿且言語著,不由便一點點複又陷入到了自己這一懷情念的泥沼深處,眼前一些或人或物他頓然就變得看不大清晰了,“朕想認回他。”最後的最後,他沉沉的說。
帛睿很喜歡江炎,在尚不知江炎是自己的親生骨肉時就一眼便起了欣賞之意。無論是出於對華昭與江炎的愧疚,還是對江炎真切的欣賞和喜愛,他都想認回這個兒子,他要認回這個兒子!
隻是,父子相認,於情於理都原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但一切正常的事情一旦放在皇家的立場,樁樁件件便都會再也做不得正常——若認回江炎,就勢必會牽帶出當年華昭夫人一事,那時候帛睿帝王的顏麵、天家的威儀又都要往何處去擱置?如此看來,帛睿這個念頭起的其實是孩子氣的縱性了!
但澹台皇後知道,楚皇決定了的事情,即便是孩子氣也決計不會有退縮不前的餘地!她了解自己的丈夫,了解這個男人究竟是何等樣的脾性、何等樣的行事作風。
燭影合風,搖曳出滿室不真切的闌珊清夢。澹台皇後轉了眸波定定瞧著已然陷入回憶、陷入執念的帛睿,心頭還是沒禁住便起一個惝恍。終究又徐徐然皆數放下……她覺得倦了,她心知皇上定也是如自己一轍的倦了、累了、困頓了。
那麽,便讓諸事勿再煩擾吧!人生在世遺憾事之幾多呢,能恣意時且恣意!權且,權且由他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