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不如歸去殘雪皚皚曉日紅
得知淑妃怕是“不好了”的時候,楚皇正在禦書房裏伏案與奏折作戰。
這或許就是冥冥之中的心理感應吧!即便這段日子以來因為事件頻生,楚皇一直都處於一種焦躁亂心的狀態之下,但卻還從沒有一刻居然是令他亂心到了這等樣的地步的!
他便知道是要有些什麽事情發生,這使他根本做什麽都做不到心上去!
不是沒有想到於他來說最為珍貴的媛箐,但他還是沒敢去深想,因為太在乎,所以他總在潛意識裏害怕,那麽那麽的害怕……而且媛箐不過就是患了風寒,風寒罷了,怎麽會說不好便不好了呢?
那來傳話的宮娥即便已經盡量把淑妃的病情輕描淡寫說的很婉轉,但楚皇還是自這字裏行間聽明白了要他皇上“節哀”之意。
拚著心底壓抑沉澱了經久經久的這一懷情緒,他再也做不得了強持而出的那份鎮定從容,騰然起身,一腳便踢飛了跪在麵前聲息囁嚅的宮人,又怒氣衝衝的差身邊貼己人速去太醫署傳召醫術精良的太醫往愆情軒趕。
這時的楚皇是前所未有過的暴戾與狂躁,他再也無心無力去顧及其他一切,甚至在這一刻是拋開了為皇為君者的身份與責任,他什麽都不管不顧無瑕去管顧了!他隻要他的愛人可以好好的,隻要媛箐好好的……
楚皇拋下一切,最先抬步往愆情軒的方向一路狂奔過去,被料峭的天風迎麵咄咄的撲刮著麵靨肌膚,大刺刺的疼痛不敵他心底裏萬分之一的作弄。
他沒有一刻是如眼下的失心斷魂,沒有一刻是如眼下這樣的……哀傷!這哀傷徹骨入髓,這哀傷令他幾盡喪失掉了已然淩亂的理性,他就要再也支撐不住自己這副血肉鑄就的身子,再也支撐不住了這個魂魄及這顆心!
楚皇覺的自己是會喪心病狂的,決計是會的,如果那個人不肯見自己、如果那個人殘忍到連最後一點時間都要決絕的收回去而不留給自己,那麽他一定會的。
遠遠兒隔著成陣花柳小圃,楚皇瞧見了愆情軒的正門,卻一時猝地停頓住了足下的步子,竟然不敢再向前挪動一步了!
這一刻,他有些近鄉情怯,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分明心底深處是那般的迫切急躁、心心念念,但這足步偏就是如若沉鉛一般的使他挪不動、甚至抬不起……
不過媛箐一早便有了安排。有愆情軒的執事宮人一早瞧見楚皇火急火燎的向這邊趕來,眉心之間不覺跳動了一下,複忙不迭分花拂柳繞過回廊、踏著曲折宮道一路過去,後曲身謙謙然對楚皇行下一個禮:“陛下。”這宮人眉目微垂,“淑妃娘娘叫奴婢來迎陛下進去的。”
甫聞這話入耳,楚皇忽地便覺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呢?其實若當真是在做夢那也是好的,如果這一切當真隻是一場夢,那麽夢醒之後,他的媛箐是不是依然還會好好的?他的堂妹碧溪郡主又是不是也依舊可以光鮮十足的活在世上、從未離開?
但幻想隻能是幻想,現實從來都直白而殘酷……
楚皇定定神,須臾後持著平和的聲波將那宮人的禮儀免去,還是沒禁住一絲苦笑順著唇兮流溢而出:“箐兒。”若許的無奈迂回在心裏,楚皇有些支離,“朕是不是到底應該慶幸,你還沒有絕情到連一麵都再也不肯見朕的地步!”
……
淡淡的檀香在身處進深過道處便就嗅了到,這種熏香的氣息到底是偏著些禪宗通幽的,太出塵而空杳了些,令楚皇有些不適應,有些不祥。
不由加緊了足下的步子一路向內裏小室中走,穿過兩個侍女挑起的一道勾花紗簾,便見媛箐病體纏綿的蜷臥於鴛鴦錦榻之上。
隻一眼,便要楚皇這顆心狠狠的疼了一把!
幾日不見,本就已經枯槁脫水的美人兒此時此刻變得更為殘顏凋朽,整個人都堪堪的瘦了好幾圈。若不是因了竟日連天臥榻不起而帶的容顏有些浮腫,隻怕說是已經瘦弱到了皮包骨頭的地步也是不為過的!
“……”楚皇本欲隔著一段距離便將她喚上一喚,但這心下裏的情念勢頭太深濃也太酸澀,將這氤氳在喉的一聲呼喚就這麽給生生的堵到了胸腔裏發做不出、按捺不得。
內裏近身伺候的宮人瞧見是陛下來了,忙不迭轉身對著楚皇行禮問安。
這一回身所帶起的衣袂摩擦之聲攪擾到了媛箐的好眠,她緩緩的睜開一雙已是渾然無力的眸子,再度堪堪轉頭向楚皇這邊兒一瞥眸波,目中神彩渙散,但一點精氣神還是執著的鑲嵌其中不肯抽離。
這般神情更是令楚皇這顆心莫名便生就出許多痛楚……
他無力繼續於當地裏按捺個中情緒,什麽話也沒有說,抬步迎著媛箐的方向一路直直的走過去,並在這當口順勢揮手退了其餘的宮人。
媛箐原本隻是受了風寒,便是病的再厲害都也還不至於死。但怎堪她心裏求死的頹意太過繁重,怎堪她有心將湯藥明裏暗裏的執意倒掉!再者她又會每於夜半不動聲色的將被子踢開,亦或伏在窗棱上受著穿堂風的撩撥一趴就是一整日……這如是的種種,以致媛箐生生將她自個給有心折騰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去!
而這一切的一切,深愛她的楚皇卻也僅能從宮人們急急的口述之中知道些許皮毛。他雖也竭力去做了許多阻止、許多彌補,但誰也不可能可以無時無刻的看住媛箐,且媛箐一旦認定了要去實施的事情,又是誰人可以看管、阻止的住呢!
“為什麽。”楚皇一掀袍子落座於塌沿,頷首沉聲如斯問她,“為什麽要這麽做。”又不大像是在發問,可說責備也又不大像。他的口吻裏聽不出任何一點心情的起伏,但那分明火熱的情態全部都貯藏進了一雙烈焰冉冉的龍眸裏。
“因為那個人去了。”媛箐淡淡,邊於這時轉了桃花眸向身邊如是至為親昵的楚皇一路看過去,失了顏色與水潤氣息的薄唇一翕一合,吐口的徐徐緩緩、淡淡冉冉,“失去任何人、任何東西我都至多會心痛,但也都能夠好好的活下去。可失去她,活在世上的每一時每一刻對我都是折磨。”她一頓,忽地勾唇牽出一個幻似苦笑、又恰如是解脫的浮虛的莞爾態度,“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比她對我還要好了。”
徐徐的穿堂風穿簾入室,帶的楚皇一張棱角分明的麵孔也被蒙上一層綽約的恍惚,而沉目顧著榻上一字一句似笑又似哭的愛人,隻覺一切一切都置身入幻、變得再也做不到一個真切。
媛箐張口慢慢吸納了一口氣息,複而一停後繼續:“我行走於世,被這世俗的塵沙泥汙拂去太多曾以為會念念不忘、曾以為永不會消失的東西。我如此貪瀆……但無論輪回轉世過了幾生幾世,無論性別、無論麵貌、無論身份、無論局勢與所處環境……總有那麽一個人,她都對我始終如一、一心一意。”
這時媛箐的所言所語真真切切有若囈語,但這後續一番話聽在耳裏則更顯得隔紗隔霧:“我就要死了。”她目色與神容是俱數的平和,“因為隻有臨死的人才能記起自己的前世……”
媛箐持著如是一塵不變、不加悲喜的語氣,徐徐的向身邊這一世的楚皇講述了她的前世,接著又順著那些杳杳茫茫的如煙前塵往更早裏徐徐探去,那是看似已經遙不可及的一段段過往、一場場緣法,關乎著至今這一世都還在身邊有跡可循的幾個人、或者走過幾世緣份了卻後便沒有再遇到的更多人的那些緣法。
而最初的最初,不過是身為令月公主的她自母妃手中接過了上官家的一枚白玉兔,自此無論轉生成什麽身份、身處於什麽境地,那白玉兔便都對她一心一意不曾離去,且隻為她一人而活著、而存在……
緣起之世:冷令月,白玉兔,冷華欞,薑絛。
此後第一世:上官殊兒,白兔,帛逸,慕容雲離,又多了一位替換掉了殊兒的記不得了姓氏名諱的太子妃。
第二世:帛清,江炎,帛睿,世子帛羽,二郡王帛翼。
這當下裏的現世:帛媛箐,帛碧溪,楚皇,雲妃莫離,景妃顏傾翡。
“時今已是第四世了,我們之間,糾葛了四生四世。”媛箐且笑且顰。
“帛清”,“媛箐”;前世薄情,今世圓情。
“媛箐”斜音即為“圓情”,即圓了與華欞、也是帛逸之間那未了的兒女情。即便她上一世做過帛睿的兒子,但那終歸也隻是父子情,替代不了尚不曾還清的兒女情,“帛清”也有“不清”之意,還不清;故此便又來了這麽一世,媛箐的一世。
但連起來“帛媛箐”,即又成了“不圓情”,不圓的是與白玉兔君之間的情。所以,那段與白玉兔之間將清未清的緣法與情,還得留待來生……
“碧溪”斜音乃是“碧璽”,碧璽引魂兔……碧溪便就是那轉世的兔靈。
可“帛碧溪”,已不再是碧璽,而是有血有肉來修這下一世與心念之人緣份的、一個真真正正有形有態的人……
“不要將我立為皇後。”媛箐囈語綿綿,“便是在我死去之後也不要追贈。”她的氣息依舊平和,這一張麵孔以及神色依然是出塵的平淡、又好似是已經得到了大歡喜的一份釋然與坦緩,“這是我妹妹用她的性命為我換來的,我怎麽能夠接受這攙著血、淚、魂魄的饋贈?”又沉一口氣,於此氤氳一痕歎息,“這於我是一種殘忍,也是一種恥辱,更是一種不能原諒的虧欠……”
楚皇靜靜的聆聽著,眼眶漸漸泛起了潮濕,而那不知何時握上了媛箐淨琉璃般纖腕的一雙手,卻在如是不知不覺間握得更為緊湊繁密。
他知道,這一次他或許真的就要失去媛箐了!若不然,她又為何會在一瞬間猶如佛洗的整個人由裏至外、通通透透,變得居然這樣的澄澈明白?
媛箐吐口徐如雲煙,默默然感知著自楚皇掌心深處沁出的一脈脈暖意,任由這綿綿暖意自掌心深處做了綿延如織的鋪陳,邊下意識也迎合著楚皇的掌心與他十指相扣:“不算我們之間緣起的那一世,加上這一世,我已經陪了你三生三世。下一世,便讓我去陪他吧……”
這個“他”指的是誰,彼此誰也明白。自然會是那位一世又一世於她身邊默默守候、不言離棄的白玉兔君。
楚皇還是起了一絲並不過分的貪戀,他還在殷殷期盼著媛箐會有什麽話留給他,這企盼近乎於祈求了!
但很不幸的,媛箐在這世上所言所吐的最後一句話,便是那句“下一世,便讓我去陪他吧……”
她在言完這句話後,整個人便起了一個由內至外極近徹底的釋然,便沒有了任何氣息。
她走的極安詳,足頦踏蓮、身披清華,蓮邦佛洗近在眼前……
這是一個已經無關了愛與恨的萬般皆放的結局,逝去的人不見得哀涼,而活著的人從來都是痛苦的。
楚皇緩緩的,緩緩的將這溫良的身子漸次俯下去,伏在媛箐已經沒有氣息的嬌嬌玲瓏的身體上。好似她還在,好似她隻是熟睡。
他小聲喃喃,持著隻有他們彼此可以聽到的聲息緩緩吐口、哽咽漸成。他緩緩道:“你陪了我整整四世生命,在這四世的輪回裏,我們又曾有哪一世得到過想要的完美團圓?
令月哀怨死去,華欞相思成疾、心念過重而終於無法承受那萬千負荷的也咳血而亡;殊兒沒了希望也沒了尊嚴的割腕自盡,帛逸一頭撞上棺槨殉情相隨;帛清堪破紅塵心覺倦累而與江炎修仙歸隱,帛睿將他家人親信妥善安置後以空門遁入、修行參禪;這一世,你我好不容易得了一個從未有過的甜美甘醇的齊眉舉案之果,但這幸福的日子總也是極短暫的,譬如朝露,終又因你無法放下對妹妹的愧疚而作踐身子暴病消亡……
你又要我如何自處,如何了卻當下這一生一世跟你的糾葛纏連?
縱觀我們離離合合、攜手並肩經曆的這幾生幾世,我們想要的並不多啊,我們想要的,不過就是可日日夜夜靜然相守、不再離分;可海角天涯、明月鬆間攜手漫步紅塵;可有一日,可與你為那妙曲填詞,與心心相印的真心愛人天涯海角、共吹笛撫琴,吟唱這一闋天上罕有、塵世無雙的《獨步蓮華》。
但總也不能遂了這心這願……
或許你是對的?這支《獨步蓮華》曲終究不是你與我共彈共唱的,你命中的良人是留空的,可他不是我……
罷了,罷了!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又或許讓這一切都回歸到鴻蒙最初,你是那月色蟾宮中的嫦娥仙子,那碧璽引魂兔乃是與你心心相印不棄不離的懷中玉兔,我卻是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伐木砍樹的吳剛……我隻能隔雲穿霧往那璀璨晶耀的瓊宮之中遙遙的看你一眼。
最後佛陀將我憐惜,於是許了我們這一幹有所關聯之人下凡續緣。但我終究不是與你相匹相配的人,縱是一次次相愛相傾心,也終究還是得不了善果……誰又知道呢!
我想定是我欠你的,亦或是你欠我的。但這一切其實已經不重要了。我與你在一起,我所帶給你的就隻有那一世世無窮無盡的傷害與被傷害。你說的對,下一世,你便不要遇到我了,遇到我的這幾世輪回,你從來都沒有幸福過……不要,再遇到我。
……
窗外有一架春藤忽地開始青青碧碧流瀉如瀑。分明肅秋蕭條,這個時候有新春的藤蔓滋芬吐芽,其實是又多麽的不合時宜嗬!
但那萬頃天光豁地開始金燦燦的自天幕之上浩浩蕩蕩傾瀉而下,耀這大地河山、塵寰宇宙,仿佛應證我佛拈花一笑間一個轉瞬時新一輪的因果輪回就此開始……一生一生一世一世,業果交疊命盤不止,無極無間是終止、也是新生!
有來有去,無生、也無死。
【第三世卷結】
[ 煢兔第三世曆程: 因女主與舊日愛人的情緣並未結清,所以拖到了這一世,女主又轉生成了女兒身。白兔知道女主會去與那個人續緣,自己是不會有機會跟女主在這一世結下情緣的,所以玉兔仙君也轉成了女兒身,與女主做了親姐妹,幫著女主、護著女主,一生一世傾心傾身俱數相交付!]
(繡圈猶帶脂香淺,晚風菰葉生秋怨。——判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