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sk·麵具 下

  悲劇終會發生。


  那兩日,他的心情一直很差。他上頭的主任醫師在失敗了兩台手術後,卻對他表露出憤怒。他知道自己應該道歉,應該擺出謙卑的姿態和愧疚的表情,可他隻能壓抑住內心的憤怒,現出麵無表情的神色——無麵具者唯一能夠完美偽裝的表情。


  他的主任威脅他,他再不道歉就滾出這家醫院,他才努力做出愧疚的樣子,得以離開。


  她看著臉上混雜著真實的失望、憤怒與焦急的他,隻能默默地緊握著他的手,給他這世間唯一的安慰。並非是臉上安慰的神色,而是其它的一切,一切沒有麵具阻隔的安慰。


  可又有誰能夠想到,這是她絕無僅有的握住他手的機會。


  那下午,她下班後等在他辦公室門口。她看見一個西裝革履的人,而他的主任,就跟在那人身後。


  那主任該笑了,她想。


  他立刻露出諂媚的笑。


  “啊,您光臨我院,不知——”


  “我孩子就這麽點病,動什麽手術?!絕對是你們醫院騙錢!”那男人的聲音很響。


  她認為他該內疚,他便表現出那份內疚。


  “您的兒子?抱歉我們事先並不清楚,而他的治療也並非由在下安排——”


  “那是誰?”


  “噢,那,那是一個剛來不久的年青醫生,我這就把他叫出來。”


  罷,主任的臉上顯露出憤怒,喊著他的名字:“快滾出來!”


  她忽然意識到主任醫師在喊他的名字了,她看見他走來了。還是那個他,隻是她能夠看出,他壓抑著委屈和憤怒。


  “您對治療不滿,盡管找他。”


  她知道他心中的憤怒,但他的話語非常平靜。


  “這位先生,那是我第一台主刀的手術,原因是原先主刀的醫師有急事。而整個治療過程,是這位主任安排的,我隻是臨時負責手術而已。”


  “你血口噴人!”主任醫師揪住他的衣領,隨即好像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而又放開,轉向那個人,“對不起——”


  “你自己看著辦吧。”那男子臉上露出憎惡,轉身離開。


  主任看著那人的背影,又轉回身。


  “滾。你給我滾,不用待在這醫院了。”


  “他是無辜的!”她看不下去了。


  “什麽?”那人回過頭,“她是誰?”


  “我不知道。”他搶先答到。


  她驚訝地看著他,卻看見他拋來一個眼神。是的,她明白他的意思。她已經下班了,他不希望她也被卷進去。


  可她不理會。


  “給我把這事解決了,之後我再看著辦。”那男人冷冷道。


  “是,是,是。”那主任醫師陪笑著點頭。


  可還未等主任再度開口,他朝著主任的臉就揮去一拳。


  “砰!”


  一張麵具,從主任醫師的臉上滑了下來。


  而麵具下麵,是一張雙眼無神,麵無表情的臉。


  那個聲音還在大吼,卻沒有了半分情感。從麵前鏡子中,他看見了自己麵無表情的臉。


  主任停下了嘶吼,望著麵前的他們,五官開始蠕動。她知道他想要顯示出憤怒,這一次是發自內心的憤怒。可眼前的他,臉上每一根肌肉都毫無規律地跳動著,如同一條條蛆在臉上爬行,卻無法顯示任何表情。

  “您麵具壞了!”他笑道。


  主任的臉凝滯了一瞬,突然伸出手開始撕扯自己的臉。臉上出現了一道道血痕,卻依舊沒有表情。


  “這,這怎麽就壞了呢?”他聲嘀咕著,依舊撕扯著整張臉,“拿不下來?”


  兩人看著麵前的“人”,忽然爆發出大笑。


  那笑聲,如同二人初遇之日。


  他們攜手走出醫院。


  當他們走到醫院大廳,忽然看見滿地血跡。


  幾個穿著白大褂的身影躺在血泊中。


  一個穿著病號服的人迎麵走來。


  完全來不及反應,那人抽出一把長刀,直接插進他的胸口。


  門口,幾名保安一擁而上,將那人製服。


  她呆立在原處,看著那人被押走,也看著倒在地上的他。


  她隻注意到,那個人的臉上,同樣沒有麵具。


  而他胸前的胸牌上,是“精神科,編號1956”字樣。


  她沒有得到任何賠償。


  她抱著他的屍體,坐在醫院門口的街邊,三三夜。


  大街上人來人往。一張張畫滿了教科書式嬉笑怒罵的冰冷的臉從她麵前閃過,卻無人看她一眼。連標準的麵具式的憐憫也不曾有過。


  她已經流不出眼淚,隻是麵無表情地看著一切,仿佛自己才是一張冰冷的麵具。


  也許,自己的心的確是。


  她看見兩個乞丐跪在街邊。一個白發蒼蒼,不斷朝行人磕頭,額頭已經紅腫。他的身邊,還躺著一個更加蒼老的身影。


  而另一個隻是哭,哭得悲慟,哭得感人。哭得如同麵具——是的,連乞丐都戴上了麵具。


  叩頭者碗中空空如也,而慟哭者的碗——一個整潔的皮夾中——塞滿了扔出的錢。


  她笑了,笑得很悲涼。


  麵具。


  她背著他的屍體回到了自己的家。那棟房子,是她如今唯一的財產。


  打開舊衣櫃的瞬間,有兩張東西掉到了地上。


  那是麵具。當初被她撕成兩半的麵具。


  她默默將它撿起,放在自己的膝上。


  她不知從哪裏找出導電的金屬細絲,將它心地重新縫好,如同嶄新的那樣,麵無表情。


  自己,隻差一張麵具。


  戴上它,我能為他找最好的墳墓。而害他的人,終會得到應得的回報。


  可,她自己真是這麽想的嗎?

  她看了一眼他的遺容,又從鏡子裏看見自己的臉。


  我和那些人不一樣。我能夠摘下自己的麵具。


  她展平那張麵具,輕輕貼在臉上。也許了些,但沒有關係。


  不,不。


  她能感覺到麵具正在適應她的臉。


  或許,是她的臉在適應這張麵具?


  那個沒有麵具,手持沾滿鮮血的長刀的患者,忽然出現在她腦中。


  當初的反胃感,不知何時煙消雲散。


  望著鏡子,她控製自己做出各種表情。滿分的表情。


  麵具的表情,逐漸變得豐富。


  而其下的臉,逐漸冰冷。


  她站起身,對鏡子鞠躬,嘴角上揚,露出標準的微笑。。


  這個世界,又少了一張臉。


  多了,一張麵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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