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章 第三十八節
易氏獨有的金骨綢車剛剛拐進城東平安坊,易寯羽便覺出路中行人、商宦之間氣氛的不尋常。
她稍稍撩開窗帘觀瞧:過路眾人或神色凝重,左右巡視,又不斷看向易氏車駕;或行色匆匆,似故意將旁的車輛隔開,獨將綢車護在當間。
車駕緩緩穿過人流,如常停在易宅門前,前來迎候者卻不是門房小廝,而是神情清冷的浩鵠。
浩鵠抬臂扶易寯羽下車,低頭以腹語稟報:「小公子已由兄長護送離開。大理寺監牢內,暗樁已準備妥當,隨時可救錢蓉出來。」
「今日街上沒有尋常鋪肆的叫賣、招呼聲,裝得實在不像。」易寯羽拍拍浩鵠前臂,同以腹語示意,「告訴外圍的兄弟們:不可阻,不可攔,不可擋。一切,要做得自然些,莫讓旁人警覺到不敢來。」
浩鵠將其送入宅院之中,悄無聲息地垂首退下,如令快速調整易府周圍守衛。
很快,大街上又如往日一般熱鬧往來。
「阿狸,」易寯羽纖步走在前,打了個哈欠,略回首,別有深意道,「我困了,要歇息片刻,可別讓旁人攪了我的清夢。」
「是!」阿狸拱手領命,目送易寯羽行入百花苑。
拜別主人,阿狸於前廳長廊中,將腕間銀鐲摘下,從其一細微斷口處輕輕一捏,銀鐲即分為兩段,形若長哨。她緩緩吹響銀哨,按某一固定節拍吹演兩次。
易宅院內驟然湧現許許紛雜交錯的腳步聲,但若側目凝視,卻又只聞腳步來往,未見一絲人影。不過片刻,偌大錦繡宅院再次恢復悄然沉寂,彷彿方才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與此同時,開國元勛、首輔呂達下朝回府,一下轎,便見到眾奴或獃滯痴笑、或驚悚恐懼。他急匆匆與隨身護衛一同趕至後院,發現昭蘭、昭菡皆倚柱癱軟側倒,滿府滿院竟再無一神智正常之人。
而被易寯羽的催眠術嚇破膽的呂昭菡早已暈厥,僅剩呂昭蘭怔怔盯著地面上碎裂的殘磚止不住地發抖。
呂達奔上前,撲跪俯身探試呂昭菡的脖頸、口鼻,發現其脈搏鼻息尚在,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他長舒一口氣,側身輕喚著瑟縮獃滯的呂昭蘭。
呂昭蘭微微側過臉,一雙布滿紅絲的雙眸睜至最大,如被鬼怪攝取魂魄般獃滯驚異,雙目失神地看著呂達滄桑的面容上儘是關切神情。
「爹?」如覆薄霜的雙唇輕顫許久,終於發出微若蚊聲的泣音,話音剛落,一滴瑩淚便如星墜落。
看著以往活潑乖順的長女如今卻變成了這副模樣,呂達心中酸楚霎時化為一雙清淚奪眶而出。
「孩子!」呂達微顫的手輕輕撫了撫呂昭蘭的長發,低聲柔柔問道,「發生了什麼事?你們……怎麼都變成了這個樣子?」
「爹,她是妖怪!」呂昭蘭突然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撲抓住呂達的手,哽咽的聲音像是被淚打斷,顫巍巍地反覆哭訴,「是妖怪!妖怪!她是食人骨肉的狐妖!」
呂達皺緊眉頭,他不明白一向不信鬼神的大女兒現在為何似被人奪去心智般重複囈語。
「爹——」呂昭蘭見呂達遲疑模樣,為令其相信般大聲辯白,「她是妖怪!是披著人皮的狐妖!磚是她踩碎的,妹妹是她嚇暈的,祠堂是她破壞的……」
呂昭蘭越說越激動,戰慄著用雙手攀抱立柱勉強起身,哆哆嗦嗦地拚命比劃,狂放吼鳴的聲音越來越大,幾近尖厲嘶叫。
「她還會像這樣,呼——地飛起,飛到房檐之上,再一起跳,又頓時竄進雲彩里。」呂昭蘭跨上扶欄,展開雙臂,學著當初易寯羽的模樣從欄上躍下,卻又因踩到自己的裙擺,躍起瞬間跌落在呂達懷中。
釵環零落,烏髮散亂,滿面淚痕……往昔以才情著稱於應天的呂氏長女昭蘭,如今甚至在其父眼中舉止都顯得那麼怪異,瘋癲近狂。
「孩子,孩子!」呂達單手攬住呂昭蘭,拍拍她的後背不斷輕聲安慰。
突然,呂達不經意一撇,發現不遠處地面碎裂的石磚,再回想方才呂昭蘭說:「磚是她踩碎的,妹妹是她嚇暈的,祠堂是她破壞的」……他將女兒交給貼身伺候他的護衛,返身便大步跑進祠堂。
祠堂內,呂氏先祖的牌位被高梁之上掉落的匾額砸得凌亂不堪,甚至有幾塊已然碎裂劈斷;黑漆匾額切面整齊,似因利刃而一分為二,分摔至東西二側;橫樑正面亦為利刃所刻,兀然寫著四個大字——「欺世盜名」。
端端四字,呂達卻彷彿已然看出那人書字時滿眼的不屑神色。更何況那字旁還插著一柄刀把,刀身已全部深深嵌入橫樑之中。
鎏金刀把上獨有的銀浪碧海紋是錦衣衛所用之綉春刀的明顯特徵。
今晨對易寯羽的抓捕行動是呂達親自設定報予趙璋批准實施的。但直至下朝時,他也未得錦衣衛復命,那時他心底已隱隱覺出不妥。而回到自家府邸再見此狀,傷敵半分自損八百的呂達徹底被激怒。他拔出佩劍,雙眉倒豎,青筋暴起,咬牙切齒直呼粗氣,大步向門外衝去,心中憤憤然一遍又一遍地念著「易寯羽」三字。
可當他走到祠堂門口,囈語不斷地呂昭蘭卻突然抱住他的臂膀,淚眼婆娑地不斷懇求:「爹,別去送死!娘撒手人寰后女兒只有您了,求您別去!別去!」
「賤人狂悖!已進府欺辱!你還要……要為父如何忍耐!」呂達持劍怒吼,一把甩開女兒就往外沖。
「爹——」呂昭蘭撲跪放音哭喊,「她是妖啊!您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不過是凡俗肉身,如何敵地過她?」
「是啊,大人,」伺候呂達的侍衛亦跪地拱手懇求道,「看眾人似被妖孽攝取魂魄般百樣瘋癲狀況,那易宅怕是……不……不好去吧?從長計議吧,大人!」
呂達聞聲站住腳步,沉思片刻,立劍無奈地狠狠啐道:「去,請大夫、道士為他們診療醫治。」他將長劍收回鞘中,轉身吩咐,「好好照顧小姐,若是妖人還敢來,直接萬箭射死!」
「是。」眾仆拱手相應。
「爹,」呂昭蘭怕呂達因一時激怒而衝動行事,忙叫住他問道,「您要去哪?」
「自然是面見聖上。」呂達昂首恨道,「朗朗晴日!堂堂天子腳下,宰相府中!家僕因妖蠱惑,宗祠為妖破壞,難道為父還能一言不發,忍耐漠視嗎!」說罷,即快步向皇宮奔去。
此時,留守於呂府門外的影衛返身便往安息堂,向堂主衛司稟明。衛司點點頭,按易寯羽之前的吩咐,將堂內所有藥材分批次讓屬下發給疫坊眾人,並言之乃授意於沈宅。
一時之間,沈浩然之善德高行於流民之中即迅速傳開。
分發完葯糧物資,衛司帶幾名親信,將他們早已安置於城外各處的孔雀齊齊放飛。
這些孔雀羽翅皆塗金粉,每揮動翅膀一次,便會撒下許許金色粉末,如上天使者將仙澤播撒,施恩普度眾生一般。
易寯羽清晨入沈宅時,阿狸趁沈浩然與易寯羽爭論之際,早已將可誘雄孔雀之香置於沈宅懸樑之上。
此香乃雌孔雀體內香腺之物提純濃縮而成,順風可傳百里之遠。而在春季,將正處發情期的雄孔雀放飛,不消片刻便可引其齊至沈宅。
如冰鑒般澄明高空因欲頹夕陽染出漫天金燦紅霞,十數只翠羽孔雀乘風高飛,每一片羽毛皆覆金芒,於空中不斷撒下點點金澤。
大街小巷的百姓抬首觀此罕見盛景,左右紛紛議論:定是因沈公子周濟災民的善心感動上天,降下如此祥瑞之兆。更有甚者推測:孔雀俗稱「小鳳凰」,自古龍鳳即視為男女中翹楚者。如今云云孔雀同時飛向一宅之中,定是上蒼暗示,將來必有可撼動天下之女嫁入沈宅。
「可撼動天下之女……」午睡方醒的易寯羽高居摘星樓樓頂橫樑之上,半倚著梁端彩漆精雕鴟吻象,搖扇淺笑,「我只吩咐造勢抬高沈宅,怎麼憑白有多出這個稱呼?」
側坐一旁的浩鵠思索片刻,回道:「許是沈家不想木秀於林,所以也趁機暗示是您在背後……」
浩鵠正說到一半,易寯羽像是聽到了什麼聲音,側身回首眺望。
離易宅不遠處的幾條街道中突然出現眾多持劍黑甲兵卒,他們分別從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如黑潮般向易宅奔來。
「少主,」浩鵠見此立刻起身請令,「動手嗎?」
「好不容易借呂府擺了個迷魂陣,怎容人輕易破壞。」易寯羽以扇示意,讓浩鵠安坐一旁,如看戲般淡然道,「阿狸原叫衛理,取名意為『明白事理,通融達觀』。可她卻為自己改名阿狸,你可知『阿狸』何意?」
浩鵠看她仿若置身事外般從容講述他人故事,必是早已做好安排。他也依命而坐,搖首回復。
「無利爪獠牙之威,無龐碩身軀為防,獨以狡黠存於百獸之中,是為狸也。」易寯羽側卧搖扇俯瞰,美眸微彎,淺笑安然,「你看吧,她是如何化兵刃戾氣於股掌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