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章 第五十六節
錢蓉依命帶著幾樣新做的小菜趕來瀚海軒,只見浩鵠拿著一份地圖在書房與易宏討論著什麼,而這幾日隨侍易宏身畔的阿狸此時卻不見了蹤影。
錢蓉命仆婢們在正廳布好菜品酒水,自己折身往書房,請主用餐。
「沿岸布防月前就已安排妥當,一應人員物資年前已全部……」浩鵠手指地圖正說著,抬首即見錢蓉,中斷談話並示意易宏。
易宏抬頭瞥見門外那窈窕之姿,正襟危坐,招手命她上前。
錢蓉進屋行禮,雲手飄飄下拜,道:「公子,飯菜已備好,請您移步正廳用餐。」
易宏點點頭,將地圖折起收好,道:「你們陪我演那一場戲,也是餓著肚子什麼都沒吃,現在同去吧?」
「公子此言當真是叫奴無地自容了,為主分憂本是奴應盡之責。」錢蓉起身柔笑道,「只是奴不太明白,青顏不過一毫無根基之優伶罷了,公子何故要在他面前演那一出『心狠手毒』『喜怒無常』?」
易宏起身攜浩鵠同行,浩鵠笑道:「原以為心細如髮的蓉姐姐能猜到呢!」
「猜到什麼?」錢蓉跟在易宏身側問道。
「姐姐難道沒發現青顏與歐陽公子長得很像嗎?」浩鵠瞟了一眼易宏,看他只淡笑不語,便放寬膽子接著說道,「公子如果對旁人都心性無常,偏對他格外關照,不就更顯他在公子心中的特別之處?若公子日後有什麼指派,他還能推諉不去嗎?」
易宏聽此只無奈搖首笑笑,揮袍步入正廳,既不否認,也不承認。
錢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為易宏遞上一早備好的濕帕給其凈手,侍其入席,又道:「公子命我派人去城中四處查點,不出公子所料,繼易、沈、上官三家關閉糧、葯、布、鐵、金號之後,其餘小的商戶害怕一旦開門營業便會引來哄搶,故而皆閉門歇業。如今方第二日,街上即已空蕩得家家緊閉門窗,戶戶門可羅雀。往日熱鬧繁華的應天,如今卻如戰後死城一般蕭索孤蔽。」
「逢驛港封鎖之際,集市商鋪驟然關閉,百姓害怕家財有失,必以隔岸觀火之態靜觀物價之變。」易宏示意他二人陪坐同餐,拿起筷子又道,「如今才第二日,有存糧的家戶自然看不出什麼效果,但沒存糧的貧苦家庭、疫區待接濟診療的數萬流民又豈能抗過第三日?明日清晨,若祈求『開倉放糧』『開市互通』的呼聲沒有震碎應天府衙的大門,都見了鬼了!」
浩鵠猛扒飯嚼了兩口,囫圇咽下,頷首相應:「公子說得極是!這還是號稱『大周之眼』——應天的慘狀。堂堂帝都尚且如此,其他州府郡縣情況只能更糟。石堂主今早來信回報:江北自保定、順德、懷慶一直到兗州等蝗災重縣,聽說朝廷封停驛港導致商賈閉市,百姓們即使有錢都買不到糧葯等生活必須,竟揭竿起義引發多地暴動,把當地府衙的壓倉糧、平倉葯給劫了!朝廷下令圍捕鎮壓,連衙役、守軍都不願從命,更有甚者竟臨戰變節,投身暴民之中對王師反戈一擊。哎,如今江南疫病蔓延,江北暴亂糧荒,只怕……」
易宏聞此徐徐嘆惋,講出那則千古名言:「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以天下之所順,攻親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戰,戰必勝矣。」
三人正說著,阿狸快步從院外趕來,易宏見她神色複雜,暖笑勸道:「阿狸,別慌,坐下,邊吃邊說。」
阿狸點點頭,凈手入席,微頷首道:「主,方才那宣旨官已然入宮。不久,戶部來人遞話說,陛下震怒,責令戶部今日內整理易宅往年報稅單據、鹽引數量及港口船隻的通報備份。」
「易宅稅務一向清清白白,沒什麼好查的。」浩鵠飲湯輕笑道,「鹽礦即使被易宅收為麾下,鹽引也一張沒用,因為從不曾開採呀。更別說船隻報備了,漕幫的兄弟們精於此道,是絕不會出錯紕漏的。他們查這些……呵,能有什麼用?」
「重點是今天一早,左丞李維庸便被錦衣衛以『私吞軍餉』『貪污納賄』為由查辦入獄了!」阿狸柳眉深蹙,道,「聽說是前些日子,刑部審理三殿下之黨羽時,一個兵部員外郎為減刑罰主動招認的。」
易宏為阿狸舀了一碗湯,輕輕放在她面前,淺笑以安其心,緩緩道:「你是擔心李維庸出叛,皇帝藉由他的供狀對易宅下手?」
「對於李等小人,趨利避害乃是正理,如今他有機會活命,怎能不供出易宅?」阿狸拉住易宏的手,懇切道,「主不能再心慈手軟了,為防萬一,要早做準備呀!」
「他當然是想活,」浩鵠薄唇微抿,笑得詭邪,挑眉道,「但他更想全家都能活!」
「不招,頂上天,就只是一個貪污的罪名,不過查沒家財,流放邊疆。」錢蓉也淺笑著慢慢解釋,「但若招了,就不只是『官商勾結』『以權謀私』『私結朋黨』『煽動朝堂』了,這些該剝皮抽筋、千刀萬剮的罪責,李大人怎會忍心全家連坐受苦呢?」
易宏笑看身邊侃侃而談的二人,朗笑道:「分析得鞭辟入裡!經歷了一些事,你們長進不少,我真是欣慰啊。」
聽到此處,阿狸才長舒一口氣,輕輕頷首,漸漸放下心來。
「公子待我們猶如親姊,照料關懷,我們自然也視您為父兄,事事盡心,方不辜負。」錢蓉笑道。
飯後,易宏攜浩鵠從摘星樓密道前往城外的瀚墨軒,會見各地堂主數十位,布置機宜。待眾人離去,二人方原路折回。
密道之中,浩鵠點燈行在前,笑道:「公子布局精妙,博爾只斤·阿木爾剛過山海關,魈便已帶著青城派那幾人平定邊城埋伏,為王子順利入宮鋪平道路。順道,將藏寶地圖借八王妃之手呈獻韃靼可汗,這每一步都是為了八殿下順利繼位做足了打算。」
「地圖上的藏寶地點是我在年前就已布置到位的,」易宏手執夜明珠照亮,即使他早已把定情物還給肖劭朗,卻還是改不掉這多年習慣,「韃靼地廣人稀,戰備物資明顯不足,這二十九個藏寶地點有的藏匿藥物,有的封存糧食,有的儘是珠寶……完全就是二十九個物資儲蓄部!但大都只在地圖上標註其所在片區,唯三個小點有詳細方位小圖解釋。
且,無論是打仗還是爭權,算到最後都是錢。韃靼汗王看到此圖,驗證三點,收穫錢銀布帛之後,便會明白阿木爾手掌資源,再加上他心中對兒子的愧疚,阿木爾得汗王之位……把握應有六成。」
「公子做事一向力臻完美,」浩鵠道,「那另外四成呢?」
「韃靼全民信奉神巫,這第七分,自然是天神預兆。」易宏徐徐道,「老臣智者輔佐擁戴,視為羽翼豐滿,則八分成。品行高尚,應答之間,使其他皇子相形見絀,為第九分。而這第十分嘛,就要看我易宅了。」
浩鵠點頭相應,於一石門前駐足笑道:「王子與公子互為犄角,唇齒相依,易宅為王子在大周之餘,王子亦為易宅處韃靼之餘。此等聯合,勝過聯姻之世俗刻板,更為長久!」
「哎……」易宏嘆了一口氣,運力按下機關,打開石壁,回到摘星樓一樓。
「哥哥。」錢蓉已經按吩咐扮做易寯羽的模樣,聽聞屋內動靜,忙趕來相迎。
浩鵠跟著步出,將暗門關好,吹滅燈籠,幫易宏拍去袍角塵灰,替他將夜明珠收好,問道:「公子何故嘆氣?」
「我既盼著阿木爾心中那枚名曰『易寯羽』的種子生根發芽,讓這聯盟能堅固長久;又盼這情種長勢不要太盛,若有一日用不上,能即刻忘卻才好。」易宏接過錢蓉遞上的熱茶,看著窗外夕陽西下的橘色美景,再嘆一聲,垂目苦笑道,「我這一生,負人太多,情孽太多,真不知該如何償還才好。」
「喜歡鐘情是單向傾心,相愛相許才是雙方承諾。」浩鵠上前開解,「就如趙栩公主,公子都不曾許諾她,又何來相負呢?」
易宏盯著掌中茶杯搖首淺嘆,不再做聲。
「如結局一定是辜負,哥哥心中也當真歉疚,」錢蓉握住易宏雙手,柔柔微笑,「不如趁著一切還來得及,多多補償,多多陪伴。否則,白駒過隙,霜染華髮,垂垂老矣之時再愧悔嘆惋,豈非晚矣?」
補償?陪伴?他該拿什麼補償?哪裡又有時光可以陪伴呢?
易宏再次長息一聲,略帶憂傷的狐眸望向遠方,一言不發。
「主——」阿狸一路狂奔而來,推門疾報,「不好了,歐陽大人被抓!現已抄沒入獄了!」
易宏瞪大雙眼,身形明顯一顫,驚得手中茶杯也一瞬落碎在地。
看著一向沉穩的易宏如此異狀,浩鵠忽然明白了什麼,上前扶住喘息不已的阿狸,蹙眉道:「你別急,緩緩說。」
阿狸點頭咽咽嗓,調勻氣息,再報:「是戶部受皇命編造了一份偽供,供詞上說易宅『奉使至川、陝,數遣私人販茶出境,從中牟取暴利』,還說『易宅家奴毆打巡檢稅吏,吏不堪其辱』……林林種種,大小罪名數十!皇帝原令禁軍對易宅圍捕,可歐陽大人不知從哪聽到這個消息,竟將一切罪責攬到自己身上,還自承證詞證據坐實罪過,皇帝震怒,下令即刻杖斃!」
「杖斃?」心臟怦怦狂跳的易宏聽到這個詞,忽然眼前一黑,險些站不穩,他垂首快速思考:這會不會是個圈套?阿狸會不會已經陷入了圈套?即便戶部事情為真,歐陽倫怎麼會自行攬罪招認呢?
「是!」阿狸頷首又道,「起初,大殿確實傳令『杖斃禮部員外郎歐陽倫』,但後來趙栩公主前去求情,說自己與歐陽大人相識於微時,一見鍾情,求陛下看在她苦戀已久的份上,饒恕歐陽大人。皇帝心狠不改嚴令,公主甚至以死相逼,才得皇帝收回成命,只是將歐陽大人關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