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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酒後吐真言

  酒後吐真言,絕非一句空話。


  男人一喝酒,酒勁上頭,話就密了,更會有表達自我的衝動。哪怕再謹小慎微的人,酒入肝腸也多少會降低些顧慮,流露出較為真實的性情。


  所以喝到半途,一瓶茅台見底的時候,楊衛帆也就不吝那個,沖著洪衍武直接來了。


  「哥們兒,你這人可有點不實在啊。」


  洪衍武就是一愣。「怎麼說?」


  「沒把我當朋友!」


  楊衛帆不滿地一咧嘴,開始挑眼。


  「你看,這幫濱城哥們都跟我聊得這麼熱乎。可你這個能說會道的老鄉呢,卻不冷不熱的。我又不是傻子,還能看不出來你煩我?你就說,我說的對不對吧!」


  這句話,一下就讓洪衍武尷尬起來,其餘的人也都張大了嘴,有點猝不及防。


  「大將」最先反應過來,馬上就替洪衍武打圓場。


  「不會,不會。關鍵是我們聽你說的長見識,都入神了……」


  可他沒想到洪衍武已經不想再遮掩了,竟然對楊衛帆也把心裡話給掏了。


  「看得出,你是個性情中人,為人也很夠意思。可有的事不是這麼簡單的,咱們之間身份有別,先天就不可能會是朋友。我也不瞞你,哪怕脾氣再投緣,我不願意沾你這樣的人,你的朋友圈子想必也是固定的吧?說句不好聽的,要過去在京城遇見,咱倆別說一起喝酒了,不定還誰把誰給『花』了呢……」


  對此,楊衛帆明顯也有點出乎意外,表情很快嚴肅起來,好好端詳了洪衍武兩眼。


  隨後又看了看旁邊的陳力泉,發現他同樣變成了冷臉色。


  這才說,「難怪了,我說百貨公司里你們那麼『魯』呢?敢情也是街上『玩兒』的主兒!可你說的這也是過去的景兒了,不早就『兵匪合流』了嗎?還用得著分這麼清楚嗎?」


  所謂「兵匪合流」,是指京城社會自1969年之後,那些父母被打倒的「老兵」和社會上的「地痞流氓」,開始相互利用、相互滲透和重組起來。


  老兵們打、砸、搶、抄家之餘,也「洗佛爺」、「搶圈子」了,而佛爺們也在「夾包兒」、「掄大件兒」之餘,「拍軍婆」、「打、砸、搶」了。


  這是「院派」和「玩主」墮落的結合。


  可洪衍武對此卻另有看法,他咬著牙,一字一句。「『兵匪合流』?那是表面上合,面合心不合!憑我的經驗,跟你們這些人打交道忒累,永遠得防著,你們都太精了……」


  「大將」見越說越不對勁,忍不住又插嘴勸阻上了。


  「等等,小武,本來好好的,怎麼扯起這些不著邊際,我們也聽不懂的來了。你是要打架怎麼地?你忘了人家是怎麼……」


  「我沒忘!」


  洪衍武斷然打斷「大將」,轉頭對楊衛帆又說,「我不是個不知好歹的人,也不是個知恩不報的人。你幫了我們這麼大忙,我確實很感激。即便我們不會成為朋友,我也決不會把你當仇人。這份人情,有機會一定還。但事先聲明,得在我們能力範圍之內,怎麼樣?」


  楊衛帆一聽,別的反應沒有,「咕咚咚」倒先把半缸子的酒都給幹了。


  這讓「大將」和「死屍」就是心裡一緊。不用說,他們都怕楊衛帆隨後翻臉。


  陳力泉肯定毫無條件地向著洪衍武,眼睛則露出虎視眈眈、警惕的光。


  其實就連洪衍武也以為楊衛帆或許就要破口大罵了。可萬沒想到,楊衛帆倒說出來一番讓他全然沒想到的話來。


  「明白了,哥們兒!你大概是過去吃過的虧,仇全記心裡了。可有一件事我倒要問問,你既然看準了我是『院派』才疏遠我!可你要搞錯了,又該怎麼說?那我豈不是太冤枉了?」


  「不可能!」洪衍武脫口而出。


  「嘿嘿,可別把話說太滿呀!」


  沒錯,看問題絕對化那是毛孩子才有的毛病。如此斷言確實有點太早了,這世上什麼蹊蹺事沒有?從來就沒有什麼不可能的!

  洪衍武懂得這個道理,他的眼神迅速冷靜下來,眉頭一緊,再不說話了。


  楊衛帆則自顧自說下去。


  「說起我的父親,他是1929年參加革命的軍人,1954年調任海軍任職,應該算個大官兒。因此從我的出身看,我應該算個標準的幹部子弟。可偏偏實際上卻是另一回事,別說我打小是在衚衕里長大的,並且中學以後還常跟衚衕的孩子們一起跟『院派』們干仗,說實話,連我自己也分不清我究竟該算那一撥的……」


  「怎麼會?」這次輪到陳力泉表達質疑了。


  「怎麼不會?我父親的原配夫人在解放前就死了,他是建國后娶的我母親。而當時他已經有了五個子女,在我那些哥哥姐姐們眼裡,我的母親根本不應該進這個家門。就因為家裡一直不消停,後來我媽有了我以後,我父親就把我和我媽單獨安置在西城區的一個四合院里。就這樣,我自小到大都是住在衚衕里的,從沒進過一步『海軍大院兒』。」


  「從我有了記憶以後,一直的感覺就是我父親工作特別忙,根本不怎麼露面。我母親在文工團工作,還總要陪父親出差和出席各種會議活動。所以,他們很少跟我在一起,其實等於是我家保姆把我帶大的。」


  「我家保姆是京城本地人,夫家姓馮,家住在西四,從不到五十歲就來到我家幫忙,我叫她馮奶奶。她是因為兒子出了車禍成了殘疾人,才出來做保姆的。她還有個小孫女兒,叫馮娟,和我差不多大,因為兒媳婦又要上班又要照顧兒子忙不過來,就常帶過來和我一起玩。而一直以來,哪怕馮奶奶回家,我也要跟著。說實話,她們一家人對我來說,比我的父母更像我的親人。」


  「再後來到了『運動』時期,我父親是第一批倒台的,我母親和他一樣,就都被看管起來了,兩個家也都被抄了。我成了無家可歸的孩子,我那些哥哥姐姐們也自顧不暇。當時年已六十的馮奶奶見我無處可去,就把我領回了家,他們一家對我甚至比那個小妹妹還好。到這會兒,我也就和衚衕里的孩子完全沒區別了。」


  「你們應該知道。城西大院兒挺多,除了『官稱』的『空軍大院兒』,『海軍大院兒』,『計委大院兒』以外,還遍布著國(務)院,鐵道部,二炮,廣播局(廣電部),華北局,建工局,計委,建委,財政部,輕工部,建工部這些林林總總的部委宿舍。於是,西邊的衚衕孩子和這些大院里的孩子打架根本是家常便飯。」


  「何況那幫大院兒壞坯子也多。那些小子花花腸子不少,沒事總四處尋摸『拍婆子』。再加上馮娟長得挺漂亮,就更容易招事。於是為了保護這個妹妹,我自然就拿起了菜刀。」


  「你說的有一點沒錯,衚衕里孩子大多都挺仗義,肚子里也沒那麼多彎彎繞兒,只要跟『院派』干仗,同仇敵愾,一致對外,不少人會自發幫忙。所以我不但沒吃過虧,還交了不少朋友。這麼一來二去,我也就正式成了和『院派』對擂的『玩鬧兒』一員,跟衚衕里的那些哥們兒呢,反倒成了鐵子……」


  話到此時,一干聽眾全都面面相覷。楊衛帆的經歷要從邏輯上講,絕對可信,但也夠另類的。要較真非作出個區別,說他到底是『院派』還是『玩主』,那誰也做不到。


  洪衍武不由悻悻地說,「那你……你現在是連長了,你父親應該是官復原職了吧?你還和衚衕里的那些孩子們來往嗎?」


  這話卻讓楊衛帆苦澀地一笑。


  「你其實是想說『富易妻,貴易友』吧?你提起這件事來,讓我更彆扭。是的,『九一三』之後,我父親就成了第一波復出的幹部,恢復了工作。那麼我們家也就恢復了舊日的光彩。本來我也要跟大夥一樣去下鄉插隊的,這就不用去了。而且經歷過這場波折,家裡人之間矛盾也緩和了不少。我媽就把我從馮奶奶家接回了大院兒。」


  「但這之後,就全他媽變味兒了。不知為什麼,除了馮奶奶本人,馮家人對我一下就生份起來。我再去看他們,只有客氣,竟沒有親近了。都把我像大人物一樣對待,就連那個妹妹馮娟也是一樣。」


  「我那些過去的朋友就更別提了。大部分人見我變得十分冷漠,敬而遠之。一小部分則拚命巴結,托我給他們辦留城,辦參軍。有的給他們辦成了,他們竟又托我辦別的事,有的沒辦成,他們背後就牢騷滿腹。最後,我實在應付不過來,就只能找託詞敷衍。其實我為這事沒少和家裡鬧彆扭,背地裡也沒少使勁,可最後還是落了個裡外不是人。」


  「至於大院的那些孩子,我後來倒也認識了不少。可第一,我跟他們從小生長的環境完全不一樣。他們玩過的、看過的、熱衷的、崇拜的,我和他們找不到一點共同點。第二,他們之間特別喜歡比爹,彼此關係的親疏遠近都是靠爸爸的職務決定的,談起軍職來頭頭是道。儘管見我都是笑臉相迎,稱兄道弟。可我也清楚,很少有人是真心實意的……」


  聽到這兒,洪衍武和其餘幾個人不由面面相覷,大家都滋味複雜地,嘆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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