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謝師宴
「糖心兒」最後開出的條件其實很簡單,那就是讓洪衍武把麻將牌作弊的方法教給她。
她的意圖也很明確,就是得人之魚不如得人之漁!她想要落個最大的實惠!
這其實很有點「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意思,既然洪衍武不願做她的搭檔,又口口聲聲稱他自己不賭,那麼自然可以把技術傳授給她,否則他就是口是心非的虛偽之人。
由此可見,她考慮得多麼精明!
只是說起來也挺有意思,交易中雙方的關係,有時候很像夫妻之間鬧家務。
雖然最終的結果,交易雙方的談判是為了把買賣做成。夫妻雙方爭執也是為了把日子更好地過下去。可誰佔據主動,感覺上卻像換了一個世界,屈從的一方總會覺得那麼彆扭,那麼不自然。
洪衍武就是這樣的感受。
他雖然明明知道這個條件,並不會為自己惹來什麼麻煩,也頗為能得到那張《貴妃醉酒》感到欣然,甚至還有點期待日後與「糖心兒」的接觸。可畢竟這是被旁人牽著鼻子走,屈辱感同樣尤為強烈。
事實上也難怪,兩次見面,兩次讓人「拿」了一把,還是個丫頭片子。擱哪個男人身上能坦然?何況他還是個經驗和見識比同齡人要多出幾十年的人呢!
因而就難免會自覺聯想到什麼,諸如「一把年紀活到了狗身上」,或是「常年打雁卻讓雁啄了眼」之類的俗語上了。
坦白的講,他完全是嘬著牙花子且皺著眉頭應承下來的。那副樣子就像簽署了什麼「喪權辱國」的條約
至於「糖心兒」倒也會做人,一見洪衍武臉色,就知道他不痛快,打過巴掌馬上就給個甜棗吃。
「走,我請你們下館子去。就算是謝師宴吧……」
可洪衍武哪兒有這麼好糊弄?當然也有點怕夜長夢多的意思,他並沒有這個興緻。
「算了,你把票給我就好,飯就別吃了。反正我答應的事兒不會變卦就是了。」
只是沒想到,「糖心兒」請客的理由卻相當充份,她說是既去吃飯,也是帶他去看地方。麻將牌可不是光明正大就能玩兒的,總得約好見面的時間和地點才行。
這樣一來,不去還不成了……
快中午的時候,「糖心兒」領著洪衍武和陳力泉來到了前門的「老鄭興」。
這家於1958年由總理批示,奉命遷京的滬海老店因為地處京城最繁華的商業區,早已座無虛席,人聲鼎沸。幾乎每桌後面都有幾個踩著凳子在等座兒的顧客。
這也是當年下館子吃飯的一景兒。由於飯館資源太少。趕上飯點兒,顧客想要儘快就餐,就得用這種辦法去等座。把吃的人一熬走,等的人一屁股坐上去就算齊了。否則您就永遠只能幹看著。
自然,像這樣,就餐環境也就甭挑了。骨頭菜渣大多可隨意亂吐在桌上、地上,誰吃的時候,都要被陌生人旁觀。
而等候的顧客因不耐煩踩著凳子下邊故意晃蕩,藉以催促攆人,或是顧客之間為爭搶凳子和座位爭吵起來的情況屢見不鮮,均屬普通狀況。
恐怕只有像洪衍武他們這樣,吃喝起來,誰都能看出是流氓占的桌兒,才沒什麼人敢來騷擾。從某種角度來說,這或許該算「特殊人群」所獨享的一種「福利」。
洪衍武一看這情況,就覺著不像能找著座位的,正想建議換個地方。就見經過的服務員主動和「糖心兒」打起招呼來,他這才瞭然。以為「糖心兒」必是來慣了這裡的熟客,大概總能通過熟人解決一下座位問題。
可實際上,他所想與事實還是有所出入。因為「糖心兒」既不讓人幫忙找座兒也沒去開票兒,竟然帶著他們徑直來到了餐廳最的后廚。然後她輕車熟路地一直走到了「白案」的專屬廚房,找到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女人叫起了「寄娘」。
那女人挺富態,穿著白大褂,正在揉面,一看就是這裡的「白案」師傅。她見到「糖心兒」眉開眼笑,簡直親熱極了。
更驚奇地是倆人湊在一起,居然說起了京城人很難聽懂的吳儂軟語。然後這個女人就扔下了手裡的活計,帶著他們去了二樓。
那裡有三間專為領導就餐準備的包間,女人做主,叫人打開了一間窗戶臨街、陽光最暖的,把他們安排了進去。
這時,「糖心兒」才正式把女人介紹給洪衍武和陳力泉。敢情「寄娘」是滬海的叫法,其實就是「乾媽」的意思,她是這個女人的干閨女。
「糖心兒」還介紹說,她的「寄娘」是「老鄭興」第一批遷京的元老。現在也是這兒最好的面點師傅,隨便跟飯店裡一個人提起「寶姨」,就沒人不知道的。
而她的真正的用意是,今後每逢周二、周四的中午,洪衍武就來這裡和她見面,他們吃過飯後,便可以在二樓的包間里授藝學藝。沒人會來打攪。
洪衍武不能不點頭應允。對「糖心兒」的這個安排,他非但挑不出一點毛病。甚至可以說,是很有些佩服的。
因為只要是明眼人,不用多費心思,就能看出來這地方的好處不盡。
首先飯店是公眾場所,他們在這裡碰頭就不容易引起旁人疑心。其次這裡除了有吃有喝,難得的是還安靜,具有相當的私密性。更關鍵的,「糖心兒」選擇這裡,她既不用暴露自己的行蹤,還佔據了「主場」優勢,從哪方面來講,她都能最大程度保證自己的安全。
真稱得上是面面俱到,算無遺漏了!
既然正事兒定下來了,下面也就該吃飯了。
「糖心兒」說請還真請。為了避免洪衍武、陳力泉與她相爭,連菜都沒點,直接拿出了五張「大團結」塞給「寶姨」,請她全權幫忙置辦酒席。
這可不是小數!別忘了,這年頭十個人一整席「涮羊肉」才十五塊錢,洪衍武他們上次香山回來,八個人吃頓烤鴨才花了四十多。
不能不說,「糖心兒」辦事真挺有面兒,足見誠意。
至於說起「老鄭興」正宗的招牌菜,當以青魚料理馳名天下。像「划水」、「煎糟」、「下巴」、「肚襠」、「禿肺」指的都是青魚各部位。
其中尤以「禿肺」最為珍貴,因為這指的是青魚的肝,需要活殺六條青魚才夠出一份菜的量。這種做法也是「老鄭興」首創的。
只可惜青魚屬於南方魚種,京城難得一見。像過去洪衍武跟著高鳴常去白廣路上的「老鄭興」分店,也只有幸吃過一次「燒划水」。
平日之間,這些招牌菜,往往只見菜單上寫著,想點卻是沒有的。
但這次就不一樣了。在「寶姨」的照應下,他們的桌上不但擺上了鎮店名菜「青魚下巴甩水」,還有別人點不到的「炒蝦腰」、「八寶辣醬」、「拖黃魚」,另外便是價值不菲的「清炒鱔糊」、「紅燒河鰻」、「蟹粉豆腐」。
這全部都是「頭灶」師傅的手藝,是最典型的「本幫菜」菜式。
主食沒要米飯,「糖心兒」最偏愛她「寄娘」的手藝,自己要了一碗「陽春麵」。此外,還給洪衍武和陳力泉要了「條頭糕」和「粢飯糰」。
這幾樣也都是別具特色的滬海點心,而且還是「寶姨」特意為他們做的。除了他們,別的食客可沒有這個口福。
真別說,這一桌子的琳琅滿目,味道絕對正宗!
洪衍武一嘗,竟然比他去吃過的「滬海老飯店」味道還好。可見這年頭有關係和沒關係,所受待遇完全是不一樣的。
陳力泉雖然還不太會品味,卻也吃得挺美。他最喜歡「八寶辣醬」的口味,覺得這道由「宮保雞丁」被滬海人改造成的什錦菜,比原版原型更適合他的舌頭。
這也足以證明一個飲食上的歷史,這個年頭的京城人還不怎麼能吃辣。
唯一和菜肴不太搭調的是酒水。洪衍武本來想喝一些「加飯酒」的,可沒想到「糖心兒」卻主動要了兩瓶「汾酒」。
這一來,洪衍武一是不好讓女人小瞧,二是想起陳力泉只愛白酒,也就這樣了。
出奇的倒是「糖心兒」喝酒的樣子。別看她姿勢特別講究,用手握住酒杯,然後只拿嘴抿,要不注意,都看不出她喝酒的動作。
可她喝得速度卻不慢,先敬了洪衍武三杯,又敬了陳力泉三杯,接著不緊不慢的一杯杯陪著。不一會兒,那瓶白酒就下去一大截子,洪衍武和陳力泉都看出她的酒量肯定不淺。
而就在倆人暗暗稱奇間,洪衍武一個失神,把自己的筷子也碰掉了。
而就在他反應過來低頭剛要去接時,哪知「糖心兒」看都沒看一眼,居然從旁邊伸出手來,「刷」地夾住了將要落地的筷子,動作靈巧得簡直叫你覺得她在演雜技。
這下可不光洪衍武,連陳力泉都呆住了。他們看得出來,她完全是下意識的動作,而且還不是功夫,走得是另一門兒,水平遠超他們見過的所有「佛爺」。
洪衍武不禁脫口而出。「姐們兒,你是『抓分兒』的?」
「糖心兒」看了看他愕然的臉,又笑了。回答卻更是驚人。
「你們還不知道啊?嗨,這不挺正常的嘛。大伙兒不玩兒麻將之前,我也得吃飯呀。對了,南城的『刺兒梅』你們認識嗎?她的那兩手兒,是我教的……」
「刺兒梅」?
是了!那娘們的諢號還真另有個解釋,也叫「蹭著就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