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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 京華春早

  1978年的三月份非同一般。


  隨著春天的暖風徐徐吹來,京城發生了三件足以載入史冊的大事兒。


  這使得許多民眾逐漸意識到,這座被「運動」禁鎖了十年的城市,開始恢復其原有的活力與色彩了。


  第一件事,就是1971年關閉的北海公園和景山公園,經過整修重新對外開放。


  從年初開始,路過北海大橋的行人就發現,北海公園裡出現了一群忙忙碌碌的人們。


  這些人在收拾搬磚,從北海往景山不停地倒騰那些大磚。


  當他們重新把兩個公園道路簡單鋪設好,並從「大眾餐廳」(運動中用名,即『仿膳』)的地下室里終於找到了「北海照相部」舊日的匾額之後。


  1978年3月1日早6點整,關閉了七年的北海公園南大門,終於緩緩打開。


  當天,公園售票處所面對的景象簡直匪夷所思,幾乎看不見人臉,能見到的全都是手,以至於必須採用非常的方式售票。


  比如說一隻拿著錢的手伸進來了,售票員當時就得抓著這隻手不放,然後找了錢拿了票,再直接塞回這隻手裡。因為一旦放開,再遞肯定就分不清了。


  總之,那種場面極為瘋狂。遊客多,窗口小,這一天下來,幾乎所有售票口玻璃都快被人給掰炸了。


  而當這一天結束,統計出的數字顯示,共有十三萬京城市民來到了久違的北海公園。


  第二件事,是全國科學大會在京城舉行。


  大會宣讀了題為《科學的春天》書面講話。偉人在講話中鄭重確認科學技術就是生產力,並還原了知識和知識分子應有的尊嚴。


  這對提高知識分子的待遇,對激發知識分子的工作積極性,都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之後,隨著陳景潤被樹立成標杆,一夜之間成為全國的精神偶像。在全國幾乎所有的圖書館里,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大量尋找資料。甚至於《人民日報》除了政治文章,也開始刊登一些關於養牛這類的科普文章。


  這些在以前是完全不可能的。人們也由此,將1978年的春天稱為科學的春天。


  第三件事,那就是恢復高考之後,京城的各所大學普遍迎來新一批學子們報道的高峰期。


  在楊柳發芽,春風蕩漾里,各路學子喜氣洋洋地踏入了即將就讀的大學校門。


  人生有多少次幸福的時刻?如果要去問問這些報道的未來國家棟樑們,這必然是他們人生最幸福的時刻之一。


  當然,最後這件事也是與洪衍武的生活牽扯最大的。因為僅他的身邊就出現了四個大學生。


  除了壽敬方的兒子壽諍考上了農大生物系。「紅葉」林秋楓考上了中戲的文學系以外。另外兩個大學生全出自福儒里觀音院。


  一個是洪衍武的親二哥,考上京城師範學院經濟系的洪衍文。


  至於另一個,那就是西院剃頭匠水庚生的大閨女,考上京城大學新聞系的水清了。


  這個年代,誰家要出個大學生等同於封建時代的士人中舉,誰家都認為是光宗耀祖的大事兒,肯定四處宣揚,鄰居們也會紛紛登門道賀,艷羨不已。


  比如說洪家人。自從經過了那次院門口連放六掛千響鞭炮的張揚,洪衍文考上大學的事兒,在福儒里幾乎無人不曉之後。別說街上的熟人再見到洪家人都要客氣幾分,就連毛遠芳都不敢怎麼挑洪家的刺兒了。


  這是為什麼?還不是因為這年頭的大學生就跟「大熊貓」似的那麼珍貴。今後前程遠大幾乎是當代所有人的共識。


  那麼自然,和洪家人一樣,春節期間,一收到水清的家信,西院老水家一家人也簡直快樂瘋了。為此,水庚生破天荒大方了一回,臨時買了兩掛千響長鞭,在家門口好好放了一氣兒。


  只可惜,這日子口兒卻有點不對頭,正趕上全民燃放鞭炮的時候。這錢花得根本沒有起到預期的效果,就顯得有點虧了。


  所以這個春節里,水庚生老兩口分頭串門的頻率是最高的。特別是水嬸兒,到了誰家,沒幾句話就得往大閨女身上引。


  只要別人順著話一打聽那就齊了。水嬸兒隨身帶著那封信,立刻就會拿出來好好顯擺一番。


  洪家人甚至還聽說了,背地裡水嬸兒還有不少踩乎洪家的閑話。


  說什麼洪衍文考上的大學不行,又是專科,肚子里的墨水根本比不上她家水清,畢業之後頂多是個窮教員。


  而她家的大閨女就不一樣了,不但考上的是全國頂級名牌大學,還是本科,一畢業就是進報社的大記者!

  這話確實不讓人受聽,擱一般的人家或許也得針鋒相對甩出什麼難聽的來。可是洪祿承夫婦向以謙和寬厚待人。對此只是輕描淡寫一笑而過,還特意囑咐了全家人,說「為其行之,何必人如」,誰也不許為這點小事兒計較。


  就這樣,整整一個春節里,水嬸兒始終得像只蹦躂的大螞蚱,得意洋洋地活躍在福儒里的各門各戶里。幾乎所有的街坊四鄰也都知道了水家出了個「女狀元」。


  但是隨著春節過去,離去大學報道的日子越來越近,水家的大閨女卻始終不見回來。這樣一來,就不免有一些閑言碎語傳出來了。


  有的人猜測水清的家書是假的,也有人琢磨,說水清不會回家路上出事了吧?但不管如何,水嬸兒是變成了熱鍋上的螞蟻了。


  她也不串門了,也沒心思聊天了,每天幹什麼都出神兒。沒事就往院兒外邊跑,望著門口的岔路口發獃。聽說還催促水庚生去電報大樓發了電報、打了長途電話。


  只可惜水清插隊的地方太偏。要弄清怎麼回事,還且得等回信呢。


  但更讓人沒想到的是,水清的歸來竟是那麼出人意料。三月三日的下午,她突然就出現在了福儒里,可形容卻已落魄得像逃難的難民一般了。一件隨身行李都沒有不說,懷裡還多了個奶娃娃。


  見到她的鄰居們全都瞠目結舌,匪夷所思,連簡單一句招呼都沒敢出口。而水嬸兒見到自己閨女時,更是快驚掉魂兒了,她哪兒能想得到,讓她翹首以盼的「女狀元」竟然是以如此「別開生面」的形式返家的!居然還給家裡帶回來這麼一份「大禮」!

  結果當天老水家就炸了鍋。儘管是關門閉戶,儘管屋裡盡量壓低了聲調,可這場爭吵一直持續到半夜。


  西院的鄰居們除了隱隱能分辨出「孩子」、「名聲」、「好說不好聽」之類的幾個詞兒以外,其實聽不太清水家人說什麼。但水庚生的唉聲嘆氣,水嬸兒斥罵,水清的綴泣,孩子的嚎哭,以及杯碗家什破碎的聲響卻特別清晰。


  於是第二天,隨著水清悄無聲息地去學校報道,憑空猜測出的流言蜚語也迅速傳遍了整個福儒里。哪怕後來東院兒的老邊媳婦兒代表「居民革委會」出面替老水家正名,特意告訴街坊們,說水清是收養了一個喪母的孤兒,也沒幾個人真的相信。


  大家頂多是不再當面議論罷了,私下裡天馬行空的想象和諱莫如深地的議論,卻始終如故。


  從此,水嬸兒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臉愁容。就連水庚生也不再笑呵呵地和鄰居們打招呼,似乎真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一下班就回家囚著。而水清帶回來那個孩子,就在這種空氣壓抑的氣氛里,正式成為了這個家庭的「小包袱」。


  真正對水家人施以援手只有洪衍武和陳力泉。


  他們倆知道這件事後,就買了兩桶奶粉兩包糕乾粉,在起早兒的時候悄悄掛在了水家的門戶上。


  特別是洪衍武,如果撞見私底下嚼舌根子的那些老娘們,他還總要拉下臉來管一管閑事。


  當然了,那些老娘們也不是善茬,既不怕言語上的爭鋒,也有屢教不改的特性。


  可洪衍武更絕,說服教育不行就玩陰的。於是乎,西院就熱鬧了,隔三岔五總出蹊蹺事。


  不是誰家的信箱里發現了大便,就是誰家的蜂窩煤一大早被人搬到了門口,只要一推門就砸個粉碎。


  還有人出趟門兒,回來發現晾曬的衣服落在地上,鎖眼兒被堵上的情況。


  而且無一例外,這些「事故現場」都壓著一張龍飛鳳舞的便條,「嘴下無德,留神報應」。


  這麼一來,弄得西院兒里的球子媽和另幾戶當家老娘們兒,一見到洪衍武就躲瘟神一樣避讓不及,背地裡都罵他狗拿耗子,亂充大尾巴鷹,以後生孩子沒(***兒。


  總之,「滿腦子黃賭毒、渾身偉光正」的洪衍武,還是比較有效地緩解了水家人遭受的輿論壓力。至少是在西院里,沒人再敢隨便胡噙了。那麼漸漸的,水嬸兒的耳根子就清凈下來了,她也敢帶著孩子來院兒里晒晒太陽了。


  不過,洪衍武和陳力泉所表達出的善意,水家人雖然都看在眼裡,也心存感激。但他們卻同樣存有一種難言的恐慌和戒備。


  因為一是洪衍武和陳力泉勞改犯的身份,讓人沒法放心地跟他們親近。另外,水家人也實在找不到理由,交往平平的洪衍武和陳力泉為何會站在他們的一邊兒。


  特別是洪衍武,水家人絕難相信,明明自家從來沒給過洪衍武好臉色,這小子當初還動手打過水庚生,尤其春節時水嬸兒剛剛說過洪家的壞話,為何洪衍武還會不擇手段地和全院兒人頂著干,為他們拔這個闖呢?

  這從哪一頭論,也論不起來呀?


  所以衍武可就有點尷尬了。水庚生和水嬸兒遠比院里其他人更怕見著他,一見他的面兒馬上就會轉身回家,刻意躲避。似乎防著他憋壞一樣。


  而那些鬱憤難平的老娘們更是為此,在暗中好好笑話了洪衍武一場。


  這還不算,整個西院,很快就有鼻子有眼地開始了新的傳言。


  都說洪衍武「犯齊兒」(土語,犯賤),大概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惦記上水家的二閨女水瀾了,才這麼上趕著拍老水家馬屁。可人家看出來了,防狼一樣防著他。這下癩蛤蟆算沒咬頭了,可傻眼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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