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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2章 平地驚雷

  今兒忙,因為下班晚,洪衍武和陳力泉早提前說好了不回家吃午飯。


  他們不差錢,每天幹完活都得固定洗個小澡兒。所以等到從澡堂子洗去一身臭汗出來后,這才飢腸轆轆地去了飯館。


  天兒一熱,人的胃口就不太好。要不說京城人怎麼夏日講究吃面呢?

  「頭伏餑餑二伏面」,人人都知其意,芝麻醬麵,炸醬麵,整條的黃瓜半頭蒜,來這麼一大碗,是又開胃、又管飽、又過癮。


  只可惜,這種玩意兒只能家吃,外頭沒得賣。飯館里只有西紅柿雞蛋面,榨菜肉絲麵,這兩種湯麵。


  夏天要來這個,背道而馳,非得再吃出一身熱汗來不可。


  好在洪衍武想起了一段兒相聲里描述的情景,覺著挺應景兒,索性效仿。


  倆人就在經常吃「工作餐」的飯館里點了一個三毛錢的軟溜肉片,一個五分錢糖拌西紅柿,還有四毛錢一升散啤。


  此外,又托已經聊成熟人的飯館服務員,讓后廚給每人各來一碗半斤的白坯兒過水兒面。


  這就是為什麼非來這兒,擱別地兒,人家可不伺候。


  等到菜一上桌呢,他們先就著菜喝酒,再等面一上來,他們就端起盤子來,把剩下的寬汁兒溜肉片一分為二,裡面黃瓜,木耳都有,正好拌面吃。


  好,就這不到一塊錢,吃的倍兒美。


  連那飯館兒服務員看了都誇,直說「有錢也得會吃,今兒我算見著真正的吃主兒了。」


  酒干碟凈,吃飽喝足回去還得悶一小覺。


  按洪衍武的計劃,再醒過來基本就得三點鐘了。


  已經說好了要帶侄子洪昀去電影院轉轉,吃點冷飲,再看場電影。等完事在把孩子送回來,晚上他和陳力泉就可以去會「糖心兒」了。


  可不成想,安排得挺好,小覺兒正香的時候。屋外頭突然「轟」的一聲巨響,給倆人震醒了。


  洪衍武和陳力泉都是一個打挺坐了起來,腦子有點懵,跟著的反應,是以為小廚房的燃氣罐炸了。


  這麼一想,驚得連鞋都沒穿,倆人就跑出屋來了。


  結果好嘛,正瞅見躲在拐角后的洪昀,那半拉小臉兒「刷」地一下消失了。


  再看地上留下的紙屑,聞到空氣里的火藥味兒,竟像是這臭小子在當院兒點了一個麻雷子。


  這大概是這小子看他們睡覺,等得著急,才憋出的這壞招兒。


  洪衍武心說了,這他媽才六歲半,還真有我當年的風采啊……


  可還沒等他去找這小子發作,後面更頭疼的事兒就來了。


  就這一聲響,震得整個西院兒人都出來了。


  鄰居們都氣勢洶洶責問怎麼回事,說家裡窗戶嘩嘩的,瓶子都倒了,整個西院兒都跟著嗡嗡地顫,還以為有炸彈呢。


  此外,水家的那個沒爹媽的孩子也被嚇著了,哭得「嗷嗷」的,怎麼都哄不住。


  陳家的隔壁,鄰居還發現自家窗戶上的玻璃,被麻雷子炸飛的一個石頭子給穿了。


  這能怎麼辦呢?自己家孩子的不是,該給人鑲玻璃鑲玻璃,該道歉就道歉吧。


  可是別忘了,頭一段時間,洪衍武為水家的事兒惹著西院兒這幫老娘們了。她們現在得著理兒,嘴裡還能饒人?


  儘管是洪昀做下的孽,她們照樣往洪衍武身上聯繫。


  也怪洪衍武小時候忒不爭氣,偷雞摸狗拔蒜苗的事兒多得數不勝數,想不落人口實都難。


  所以幾乎眾口一詞,西院兒老娘們佔領了輿論上的高峰。


  像什麼上樑不正下樑歪,有什麼樣的叔叔就有什麼樣的侄子,就成了洪衍武頭上不容推讓的罪名。


  人人都說洪昀這小子現在又淘又壞,忒不是東西。像極了小時候的洪衍武,是徹底讓洪衍武給拐帶壞了。


  把洪衍武聽得這叫窩火堵心,要擱他上輩子的年紀,都能犯了喘。


  最最可氣的是,當他和陳力泉一切忙和完了。去玻璃店買回玻璃給鄰居安好了,老娘們的風涼話也都說夠了的時候。嘿,洪昀這時候出來了。


  雖然看出有些不好意思,可他卻仍嬉皮笑臉往洪衍武跟前湊。嘴裡還恬不知恥地纏磨呢,「三叔,該帶我看電影去了吧……」


  洪衍武臉色鐵青,照著侄子脖梗子就是一巴掌。「還看電影呢?我該抽你!」


  洪昀「哎喲」一聲,趕緊承認錯誤。


  「叔兒啊,我錯了……下回不了還不行嗎?您就帶我去吧……」


  「甭想!我問你,你跑什麼……」


  洪昀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兒。


  「玻璃都碎了……不跑是傻子……」


  「呸!你這點兒出息!我告訴你,人犯了錯兒不叫沒出息,犯了錯兒不敢認,只會自己個逃跑才沒出息!我打你就是恨你這一點。你要不跑,老老實實認錯,我反倒不打你了。那叫有擔當。再說,你要真能跑了不回家也行了。你跑的了一時,現在不還是回來了嗎?反倒罪加一等,你說你是聰明還是傻?」


  洪昀瞪著眼,腦子裡狂算糊塗賬。


  「啊?那……我明白了……我以後不跑,有擔當還不行嗎……」


  說完這句,他似乎是真算明白了,眼珠又是一轉。


  「那……那三叔,您今兒還帶我看電影嗎?您可答應過的。人要說話賴皮,是不是也挺沒出息的?也沒擔當呢?」


  「嘿,你個臭小子!還會拿話兒擠兌人了你……強詞奪理,該打!」


  洪衍武說著在洪昀屁股上茁實猛擊一掌。


  這次下手也的確重了點,把洪昀疼得哎喲一聲蹦了起來。


  「三叔!得虧你不是我爸。你下手可比我爸狠多了,這一下頂十下的……」


  洪衍武卻揮手又是一巴掌。


  「你得虧不是我兒子,要是,我不打你個半死不算完。喊疼,同樣沒出息,以後在我這兒,越叫越打,記住沒有……」


  打歸打,疼歸疼。洪衍武並沒有食言,最後還是帶著洪昀去看了電影。


  甚至散了場,他還在菜市口電影院旁邊的澡堂子冷食店裡,花三毛錢讓這小子吃了倆填了人工奶油的羊角酥,和一大碗粉紅色的楊梅汁刨冰,把這小子美得搖頭晃腦,直說世上只有三叔好。


  可是呢,等一回家洪昀就苦瓜臉了。


  因為洪衍武說今兒這事兒不能算完,先搜走了他兜里的另外倆麻雷子不說,還逼著他從明天開始去捉土鱉。


  這是要他把土鱉賣給藥店,用換來的錢補上鑲玻璃的錢。還說否則就不帶他去看電影,不給他買玻璃球兒、小人兒書、蟈蟈兒、糖豆兒、大酸棗兒了。


  在這件事兒上,洪衍武一點兒不糊塗。一是一,二是二,疼侄子和懲罰並舉,涇渭分明,決不能混為一談。


  應該說,這是以他親身經歷,從當初陳德元讓他擇線頭的事兒上學到的。


  可見在人生里,能遇到真正關懷自己的明白人,這種潛移默化的好處有多麼大。甚至能讓自己的後輩受益良多。


  而洪昀呢,雖然今天挨了揍,又攤上了件苦差事,讓他齜牙咧嘴叫苦不迭。卻既不敢抵觸,也不敢記恨,之後也老老實實乖乖照做。


  因為孩子雖然年紀小,不懂得什麼大道理,在情感上卻是最敏感的。他能分辨出惡意與善意,也能感受到真正的關心和愛護。


  更何況,他又是那麼的崇拜和喜愛這個三叔!怎麼好意思不聽話呢?

  這話一點沒水分。


  一來是洪衍武平日是對他實在的好,跟著三叔連吃帶玩,有什麼好東西都給買。


  二來是他愛聽洪衍武那些「怎麼白坐40路電車不打票」,和那些鬼怪狐仙之類不著邊際的神侃胡聊。


  在他看來,自打三叔回家,他從此就有了兩種活法兒,正常家庭生活與刺激的三叔生活。


  在家庭生活里,自己什麼也不要干,什麼也不能幹,全得聽家裡長輩的,除了坐等吃喝以外,只能學算術、寫大字、背古詩。


  但在三叔的生活里,就不一樣了。自己什麼都可以干,還全是刺激的事兒。


  給他買吃買喝還是次要的,主要是三叔教他捉鳥套貓,帶他捉蜻蜓捕「季鳥」(土語,蟬),分辨各種蟲類。


  三叔還給他講評書故事,教他怎麼用勾拳和跤絆兒打敗幼兒園班裡的「大王」,篡位登基。


  自然他就喜歡三叔的生活。他把三叔視為極有尿性的真英雄。


  甚至就以言語而論,他都覺得三叔的水平也遠比旁人為高。


  三叔會說誰都不敢說,也想不起怎麼說,而且要說得倍兒有勁兒的話。能用僅僅幾個字,就把人心裡的難過勁兒全發瀉出來,就像放個炮仗似的那麼痛快。


  比如說吧,這一天他在幼兒園裡淘了氣,讓阿姨訓了一通,還給告了家長。該用什麼話來解解憋屈?

  三叔就有好辦法——「他媽(的)!」


  這仨字能讓人且痛快呢。只要一出口就解了恨,多麼地省事、方便。根本就不需要再多一個字,那麼天然的乾脆利落脆,有力量。


  當然,三叔的語言並不只一味的只圖簡便。還會許多很複雜,卻朗朗上口、十分有趣的順口溜。那些更是常人所不知的,而且數不勝數。


  「一對老頭老太太,他們兩人上北海,老頭背著老太太,摔個跟鬥起不來。」


  「高級奶油高級糖,高級老頭上茅房,一摸褲兜沒有紙,一摸屁股滿手屎。」


  「大肚蟈蟈王四海,蕎麵包子吃四百,蕎麥麵湯喝兩缸,摸摸肚子還發囊。飯桶冠軍王小強,發麵饅頭吃兩筐,雞蛋菜湯喝兩缸,大屎巴橛子拉兩方。」


  「一年級的小豆包,一打一蹦高,二年級的小茶碗,一打一個眼。三年級的吃飽飯,四年級的裝子彈,五年級的一開火,六年級的全滾蛋。」


  「傻冒兒青年過馬路,稀屎拉一褲,撿張糖紙擦屁股,越擦越黏糊。警察過來打屁股,越打越舒服。」


  「一男一女笑嘻嘻,連忙拿起照相機,只聽咔嚓一聲響,倆人永遠在一起。」


  「有一個地方,從來不穿衣裳,那就是洗澡堂,左邊是男的,右邊是女的,中間還沒有牆。」……


  洪昀真的學了不少這種順口溜,這比他爸媽安排他背的古詩記得快多了。到真悶得慌的時候,他就會對著牆,偷偷兒自娛自樂來上兩段兒。


  洪衍武,其實在他眼中,學問比上了大學的洪衍文都要高明許多。


  因為他二叔寫的詩歌讓人根本看不懂,也只有三叔如此生動的表述,才能算是一個偉大的詩人!


  唉,可憐的洪昀啊,還真是欠缺正確的分辨能力。


  怎麼說呢,他就像一塊海綿一樣,把洪衍武身上好的、壞的,所有的東西,一概加以崇拜似的吸收。


  如果從「學好不容易,學壞快著呢」這一點出發,洪衍武儘管對此毫不知情,也絕非他的本意,但攤在他頭上的罪名,似乎……倒也……並非全然無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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