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送雞蛋
算日子,1978年8月20日,可就又到了兆慶又該給洪衍武送雞蛋的時候。
可現實情況是,兆慶背上的傷仍舊未好,同時也仍舊跟父親打著擂台,似乎並不具備履行約定的可能。
不過兆慶很厚道,他自己雖然麻煩纏身,心裡還一直惦念著這件事。
於是提前兩天,他就跟父親說起京城還有洪衍武這個好主顧,問能不能暫時放他出去,等他想辦法把給人家送雞蛋的事情處理好,再回家繼續受罰。
對兒子的這個念想,兆慶爹倒是支持的。因為他對孩子的教育就是為人處事,誠信為首。答應別人的事兒,應盡最大能力做到。否則就是道德有虧,立身不正。
只不過一來是天上正下著雨,他怕把兆慶的背傷濕了。二就是他也怕兒子藉機和小芹見面。再達成某種同盟和共識。於是他就沒同意兆慶出門,反倒是要自己包攬下送雞蛋的差事。
兆慶對此可不放心,他就勸父親。
「您二十年沒去過京城了,城裡變化可大了。再說這還下雨了,後天就是日子口兒。哪怕雨停了,也是一地泥濘。雞蛋要摔了倒是小事,您六十的人了,可別再摔壞了。」
可兆慶爹卻曬然一笑,滿不在乎。
「你說的那個地址,不就是南城那個尼姑庵嘛,有過街樓那個?只要它沒長腿,我閉著眼睛也能找著。」
「另外,你也甭怕下雨路不好走。你沒跟我練過武,自然不明白。其實不分門派,只要習武之人,有幾分真本事的都必然能走。」
「不說別的,武當山的山路比這兒險得多,我師父徐本善七十的人了,雨後不出一個半時辰就能從紫霄宮下山上山一個來回。除了一雙鞋,頂多襪子上濺上幾個泥點。就是咱們這個九龍山,我迎著大風登頂也就半個時辰。」
「反倒是你,還是擔心你自己吧,不想明白了絕沒你的好兒。到時候我還得給你掛上鎖,你就屋裡面待著吧……」
就這麼著,到了8月20日當天,兆慶爹拿起了兆慶的大藤筐,滿滿騰騰碼好了半筐雞蛋,凌晨五點鐘就動身奔京城來了。
還真別說,這一天雖然仍未出「三伏」,但在兩天的大雨過後,卻是難得的一個舒服天氣。
小雨仍未全絕,但不用打傘也不濕衣裳。一路上的空氣里充斥溫潤的水汽和綠草的清香,讓人十分爽利。
兆慶爹也確實沒吹牛,他當年在白雲觀得了徐老道的真傳,腳底下的「草上飛」雖然不能真的讓他飛起來,也達不到腳不沾泥的地步。但能恆久、持勻速、行走如風,不打滑、不陷足、四平八穩還是做得到的。
實際上別看他這麼大歲數了,也沒搭乘任何交通工具。可因為住在山村每天都沒斷過練腳,這七八十里的路程才歇了一氣兒,沒出五個小時也就到了京城範圍。
當然了,二十年沒進過京城了,他又是一心挂念著京城的人,必然會左顧右盼,尋找著當年的記憶。所以一過了菜戶營可就慢下來了,眼睛都有點不夠使的了。
如今的京城確實是和他印象里的大不一樣了。
像過去他放馬架鷹,路上歇過腳的野茶館都已經沒了,就連看慣了的陶然亭那一片蘆葦盪、亂墳地也成了規劃齊整,綠草茵茵的人民公園了。
過去本應荒僻冷落的地段,現今都成了熱鬧的街道。
那些二葷館兒、餑餑鋪、油鹽店、切面鋪、果局子、肉杠子、估衣行、蒸鍋鋪、京紙鋪、撣子鋪、香蠟鋪、冥衣鋪、壽衣庄、棺材鋪、杠房、車馬行統統銷聲匿跡。
取而代之的,是掛著「欣欣」、「紅光」、「利民」這樣招牌的綜合性國營商店。
那風一吹就能攘起黃土的地面也都變成了柏油馬路。
上面跑得不再是馱轎、西洋馬車、鐺鐺車和人力車。而是大麵包狀的公共汽車,拉滿貨物的大解放,以及閃亮的小轎車和行雲流水一樣穿行的自行車、三輪車。
樣樣有條有理,處處井然有序。
要說唯一讓他覺得不大舒服的,也就是那巍峨的城牆城門都消失了。居然被拆得乾乾淨淨,丁點兒不剩,使京城變得徹底不像京城了。
這就難免讓他生出些物是人非,飽以滄桑之感。同時也不覺由衷地感嘆現代城市發展之迅速,這裡的氣象遠非田野鄉村可比。
可這麼一來,他也就更想不明白了。這麼好的地方,那兆慶怎麼就不想來呢?
由此可見毛頭小子都窩在鄉間待傻了!眼裡就只有一個小芹,而根本看不到外面的精彩!
這也就愈加證明了,人必須得出來見世面的必要性!
想到這裡,兆慶爹不由焦躁起來,他不再那麼有興緻了。似乎京城的景緻越好就讓他的心情越壞。於是再次抓緊時間,辨識著觀音院的方位開始趕路。
在這兒還真的得說,老京城人就是老京城人。
儘管相隔二十餘年,京城環境大變,平添出許多新的街道衚衕來,可辨識的往日路標又基本消失了。可憑著方向感,兆慶爹還是順利地找到了福儒里。
而一進這條像凝固了時間的衚衕,他便徹底摸著舊日的脈絡了。再無半點猶豫和阻礙,就順暢地找到了西院。這時候的時間也就十一點過一刻。
只是有一點沒想到,陳家的門兒上竟然掛著鎖,兆慶爹吃了個閉門羹。
敢情這一點真是兆慶疏忽了,他自己知道洪衍武的生活規律,每次進城都是先賣一些雞蛋,午後再去登門。可他忘了跟父親說,這就造成了現在這種尋人不遇的局面。
其實等一等到無所謂,關鍵有點不妙的是,天兒可又陰上來了,憑兆慶爹的經驗,眼瞅著雨就要下來。
而且他心裡也沒底啊,又不知道人家什麼時候回來,這得等到多咱去啊?
這麼一來他也就為難了,有心想把雞蛋託付給隔壁鄰居轉交吧,可錢他沒法管人家開口。再說人的心術也吃不透,萬一碰上個昧良心的,吞下去不認,那這事兒回頭可就說不清了。
好在就在他費思量的當口,院兒外正進來一個人,是剛買了豆腐回來的水清。
她天性善良,心腸最熱。看見個歲數挺大的大爺站在陳家門口,腳底下又擱著一個盛著大筐的雞蛋。主動就過來搭話。
兆慶爹不好直說來意。因為當時倒賣雞蛋是不允許的,「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口號,在村裡可是還掛在人們的嘴頭上呢。於是就自稱是洪衍武的親戚,順勢跟水清打聽洪衍武和陳力泉什麼時候回來。
他可沒想到,水清才一聽就笑了。
「大爺,您肯定不是小武的親戚。要不您不會不知道他家其實是住在東院兒的,這裡是泉子的家。」
這一句話,兆慶爹不禁面現尷尬。
不過水清挺知情識趣,趕緊又寬慰。
「大爺,沒事兒。您為什麼來,我不打聽。但他們回來至少得中午以後了。備不住一會還下起雨來呢,我看您這麼等,可太不合適了。要不這樣,我帶您去東院小武家吧,他父母應該都在,有事兒您跟他們說一樣。要麼您就乾脆去我家裡喝點水,吃點東西,在我家裡等他們回來……」
水清的熱情、周到、誠意,都讓兆慶爹十分感動,他這輩子見多了人了,聽這話完全確定水清是個善良的好姑娘。
對這樣的人,絕沒什麼不放心,不相信的。只有忙不迭地感謝。
「姑娘,你真靈性,也是真好心。那就麻煩你帶我去東院找那個小武的父母吧。我還有事,就不等了。謝謝你了!」
「大爺您客氣了。那您等等我。」
就這麼著,水清把豆腐放家之後,直接引著兆慶爹奔東院找洪衍武的父母來了。
走上東院的高台階,步入那油漆斑駁的院門。水清一步步領著兆慶爹繞過了院里高低不平的彎彎路,走過了那棵大棗樹,進入到東院的最裡面洪家的範圍。
沒想到倆人剛一步入這裡,就聞到了一股濃郁的粥香。
那味道只能證明一件事,一鍋黏糊糊的棒米查粥已經熬到了空前絕後的程度,正待起鍋。
事實也正是如此,水清聞著味兒直奔洪家的小廚房,沖著門裡就叫了一身,「洪大媽,有個大爺找小武,他和泉子還沒來,我就領您家來了。」
小廚房裡,也順勢應了一聲。「是清兒啊,謝謝了。我撂下手裡的鍋就來。」
跟著不多時,王蘊琳就從小廚房裡閃了出來。
她剛關了火,挪了粥鍋,手裡還端著一個放著芥菜疙瘩的碗。可渾身上下沒一點土星兒和油膩,透著那麼乾淨利落,透著那麼精神。
只是就在她抬眼望向兆慶爹的一瞬間,就在兆慶爹同時也看向她的一時間,生活里最讓人料想不到的一刻發生了!
當場,不光兆慶爹愣住了,王蘊琳也全然不動了。緊跟著她手一松,手裡的碗落在地上,砸了個粉碎。
旁觀的水清這才覺著不對,可她還沒出聲問上一句。兩個老人就已經開口了。
只見兆慶爹嘴唇哆嗦著,竟叫出了王蘊琳的名字。
「蘊琳……怎麼是你?」
王蘊琳的眼淚卻止不住地一個勁往下淌,嘴裡的話更是驚人。
「哥……真是你嗎?」
這時,水清再仔細這麼一端詳,她才發現眼前的兩個人,眉目之間真的有些相像。
剛才還明明不是,這怎麼一轉眼還就成了真的親戚?
眼前這場面可真像是「故事」,很有些離奇。可這分明就發生在身邊,發生在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