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4章 情暖
1980年,改革進入了第三個年頭。
此時的京城,雖然街道上的色彩仍然單調灰暗,街頭還是一片單調的藍綠色人流。每天清晨,自行車流照樣如潮水一般淹沒街道,哪怕寬闊的「長安街」上機動車數量也屈指可數。
但敏感的人們似乎能夠察覺,周圍的氣氛正在發生著變化。在車輪和步伐的匆忙中,蘊涵著這座城市的振奮和生氣。
事實也正是如此。
比如《京城晚報》的復刊發行和諷刺畫在報紙刊物上的盛行。比如《人民文學》、《收穫》、《鐘山》、《十月》等一流刊物發行量激增。比如陸續發表的新視角的作品如《陳奐生上城》、《班主任》、《第二次握手》、《人到中年》等引起人們心靈的強烈震撼。
這都標誌著藝術創作已全面從「高、大、全」的藝術魔棒下走出來,開始關注最廣大的小人物的生存狀態。
再比如「京城飯店」里的客人已是兩年前的四倍。比如首都機場一號航站樓及配套工程的建成並正式啟用。比如國家上層發布《國營工業企業利潤留成試行辦法》,在擴權企業中開始試行。
這些雖然看似平淡無奇,卻也是有著標誌性意義的實際改變。
還有繼西單、王府井之後,如雨後春筍一般,在東單、建國門、公主墳、前門、重文門、鼓樓、西四、新街口、大北窯等繁華路段出現的巨幅戶外廣告。
那完全以一種毫不在意爭議的勢態,就把諸如「味道好極了」或「國內首創,馳名中外」這樣代表著新式生活方式的商品信息帶到了人們眼前。
相反的,在狂熱年代里,那些原有佔據主要街頭的領袖畫像和標語牌、語錄牆乃至「民主牆」卻都一一消失了,成了被時代遺棄在身後的塵埃。而被賦予濃重政治色彩的地名和標誌也紛紛改回以前的老地名,老字號。
「反帝路」恢復為「東交民巷」,「西交民巷」也由「反修路」改回原來的名字。「東風市場」改回東安市場。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生活即將全面回歸常態,並且越來越積極的信號。其中的每一點變化,都讓京城的老百姓們感到親切和興奮。
至於洪衍武,他從「滬海」回京后的狀態確實不太好。
剛進家門的時候,他是形容枯槁,神情灰敗的。只要是認識他的人,見到他這幅樣子都會大吃一驚。這自然是把他的家裡人也急壞了。
於是在他簡單介紹了下情況,說了句「抱歉,讓大家跟著擔心了」和「沒找著人,我得等她回來」之後,洪家人再不敢提及「糖心兒」隻字片語。
哪怕大傢伙對這件事的始末究竟和洪衍武的「滬海」之行有再大的好奇和疑問,也統統生憋在了肚子里。
父母沒給洪衍武一句責備,都怕勾起他心裡的苦水。親人們對他的回歸只有「心疼」二字,反倒是雞鴨魚肉毫不吝惜地買回來,盡心儘力變著花樣兒地給他做。
母親王蘊琳為了滋補,給洪衍武做「醋燜肉」、「清燉雞」。
大嫂徐曼麗為洪衍武開胃,特意託人從廠子的山西籍同事手裡弄來了一些莜面,不怕麻煩地給他做「番茄燴莜面魚」和「酸菜粉炒麵」。
又因為洪衍武最愛吃韭菜餡兒,大哥洪衍爭還特意跑到南郊去找老鄉給他淘換回來點「韭黃」。
那是從清代以來,京郊的菜農在冬天培植的另類韭菜。要在暖洞子里以馬糞土栽培,始終不見光長出來的,因此是淡黃色的,也據此而得名。
在這個只能靠白菜、土豆、蘿蔔度過嚴寒的年代里,當然是絕無僅有的鮮貨,昂貴而稀少。
洪衍爭花了十來塊錢才弄回一小捆兒,而且是裹在自己的棉衣里揣回家的,他怕凍壞了。
最後拿這玩意包出來的「元寶餛飩」澆上雞湯,也只盡著父母和洪衍武吃。家裡其他人一口沒碰,連洪鈞都只有嘗嘗的份兒。用洪衍爭自己的話說,小孩兒吃,糟踐。
(註:元寶餛飩因形似元寶而得名,北方餛飩,是旗族特有食品。)
洪衍文也是一樣,他從西山費盡周折弄回了一罐子老鄉自製的椴樹蜜,給洪衍武去心火。
洪衍茹和陳力泉則把家裡的活兒都包圓了,堅決不讓洪衍武動一個手指頭。
就連小洪鈞也長大了,知道洪衍武心裡煩。只要見三叔在,絕對輕手輕腳,更不敢像以前那樣纏磨他。
除了自家人的關心體貼,洪衍武那些知情的親戚朋友們也是一樣。
壽敬方一知道洪衍武回來了,當天晚上就趕過來給他號脈,開了調養的方子。
「龍口村」那邊兒知道了京城這邊的情況后,允泰、兆慶父子倆隔天就來了洪家。表面上是走親戚,其實還是為了洪衍武。
允泰特意帶來了個裝著過冬蟈蟈兒的蟈蟈葫蘆。說是剛收上來的「三河劉」的老物件,給洪衍武解悶兒。
常顯璋則是特意把洪衍武叫了去,借講書為名指點人生,贈了他一套《浮生六記》和一套《紅樓夢》。
而所有洪衍武的哥們里,「大將」恐怕是最鬧心的了。
這個實誠人兒親眼見著洪衍武多麼焦急地趕回京城。因為不放心,濱城的事兒辦得剛差不多,十一月初就特意跑來京城一趟。可沒想到這時候洪衍武去了「滬海」。
「大將」看望過洪家老少后,和楊衛帆也見了一面,因為不知道洪衍武什麼時候能回來,實在怕等下去給洪家人添麻煩,便不得不帶著擔心回濱城去了。
後來「大將」給楊衛帆連打了一個多月長途電話,直到知道洪衍武平安到家了,至少官面兒沒再找他麻煩,才算心裡踏實些了。
還有楊衛帆,也很有點鍥而不捨的執著。
從洪衍武一回來就老來找他,非要接他去「海政」住幾天。屢次拒絕後,楊衛帆仍舊是一有演出就給洪衍武和陳力泉打電話,硬拉他們去捧場。
演出完了也不讓走,還得帶著他們後台串個夠。然後硬拉著他們換戲裝,用舞台背景拍照。
於是他們便都有幸充當了一次「男一號」。洪衍武演了一次洪常青,陳力泉也扮了一次李玉和。
至於和他們擺拍合影的「女一號」,當然就是楊衛帆的好搭檔蘇曉明了。
照片也是團里攝影師按照戲照標準拍攝的,效果相當不錯。洗放出來掛在家裡牆上,就憑女一號的臉,此時足以震驚任何訪客。
所以如今「海政」上上下下私下裡討論和關心的問題。就是台柱子楊衛帆為什麼會有兩個貌不驚人、出身平民的鐵哥們兒?為什麼一向最反對外人「串團」的團長穆迪,竟然也對他們這麼縱容?
不過,儘管可以由著性兒地折騰,去了一兩次,洪衍武就死活再不去了。
因為周曼娜和葉璇也經常出現在「海政」。而洪衍武對葉璇的關心大感畏懼,更怕她要和他「搭戲」拍照的要求。
那既讓他尷尬也讓他難過,他的心已經是滿的了,不能再給這個單純的姑娘一點都不可能的希望。
至於「小百子」、「小媳婦」、「淘氣兒」、「菜刀」、「順子」、「三蹦子」這些洪衍武的得力手下,也是紛紛登門問安,看望自己的「把子」。
他們對發生的事兒,既有憤怒,也有憂慮。既想要幫洪衍武找到兩個罪魁禍首「碎」了他們。也都怕他這個主心骨大病一場,甚至倒下。
就連邢正義、趙振民和張寶成這三個警察同樣惦記著洪衍武,仨人一起請他喝了頓酒,唏噓感嘆之餘勸他應該向前看,最好理智些,另尋良配。
此外,還有街坊鄰居們呢。
受過不少實惠的西院鄰居們頭一次沒看洪家的笑話,背後沒人編排什麼,在警方調查時,也都說了不少好話。
特別是水清,她名牌大學生的身份很管用,又是學新聞的,仗義執言全都說在點兒上,對市局方面從正向評估洪衍武起了很大作用。
東院的鄰居們就更替洪家抱屈,深感遺憾了。
邊大媽除了也曾為洪衍武一力作保。現在基本上一見洪衍武,還總免不了長吁短嘆一句。
「挺好的姑娘,沒挑兒的人兒,你說說怎麼就……」
而往往邊大爺是趕緊從旁吆喝一聲,讓老伴兒剎車。
「瞧你這張嘴,怎麼凈哪壺不開提哪壺!小武,待會兒過來跟大爺喝兩盅,讓你大媽給你燜鍋魚。今兒剛釣來的,雖然個頭不大,味兒好……」
隔壁蘇裁縫也經常登門邀請。「小武啊,跟我去團里看看戲去吧。那演得都是人間百態,耐琢磨得很。別嫌聽不懂,等你能看懂也就愛上了。不信,問問你爹媽……」
老丁兩口子也沒袖手旁觀。在洪衍武被拘,洪家最亂乎的日子裡。他們把照顧洪鈞的差事主動攬了過來。
足足十天,一放學就讓孫女丁玲把洪鈞帶家來,讓這小子就在丁家寫作業吃飯。炒黃豆更由著這小子隨便吃。
有一天洪鈞真吃多了,撐得一個接一個地放大屁,連第二天課堂上也止不住。差點把教室變成納粹毒氣室。
要說老丁這難得的大方一次,還真讓孩子有點承受不了。
但老丁再不著調,也比邊建功強多了,這小子辦事兒更沒溜兒。
他硬逼著洪衍去上了他的計程車,沒想到一下把人拉到了首都機場的候機樓。
敢情那兒新添的七個大型壁畫中,畫家袁運生創作的《潑水節——生命的讚歌》中大膽繪入了三個沐浴的傣家女裸體。
大老遠來,就為了看這個的。
確實,在這樣的年代,對性還相當禁錮。甚至美院的人體寫生模特都是要穿泳衣的。
這甚至還是我國人體美學的第一次公開露面,是深受海外媒體關注的重大事件。而且很快,這壁畫就會被遮擋起來。主創畫家也險些被帶上「流氓」的帽子。
但無論從哪兒說起,洪衍武都是過來人啊。他小時候就看過俄羅斯的裸體畫報了,而且也早不是童男子了,對這個自然一點不感冒。
見邊建功洋洋得意壞笑著。他也只能嘆了口氣。「你呀,找個媳婦兒吧!」
反正總的來說吧,雖然這些關心有的讓洪衍武心裡更糾得慌,有的讓他勉為其難,有的讓他過意不去,有的讓他惶恐不安,有的讓他歉疚萬分,有的讓他慚愧莫名,還有的就是好心辦壞事,讓他哭笑不得。
但不可否認的,是這些他所認識的人對他的關心統統是發乎真情,讓他不能不為之感動和寬慰。
就連「天興居」那兒他都沒想到,沙經理和司師傅竟然也留了話,說工作給他留著,什麼時候想上班就回來。還有那幫天天打牌神侃的臭小子,自己都沒對象,居然說要給他介紹「婆子」。
於是乎他的心暖了,心潤了,一種莫名的營養如柔風細雨一樣滋潤著他那原本已經枯澀的心。這讓他體驗到從未感受過的人生多面性和安全感,親情和友情的威力是足以彌補另一種感情磨難的。
俗話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或許真是如此。洪衍武在這個生他養他的地方,似乎也受到了這座城市積極影響的共鳴與共振,他慢慢恢復著身心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