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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8章 高人

  在小食堂干廚工的滋味不好受吧?


  可偏偏洪衍武和陳力泉很快就適應了。


  因為玉爺當初傳藝時也打也罵,早就讓他們明白了師父發火的道理。


  其實真正的原因,不外乎愛之深,責之切。真正的好功夫都出自極端的訓練。


  必須得承認,在我們有歷史可以追溯的過程里,所有精益求精的技藝都是這麼繼承下來的。


  辱罵和責打是讓人記憶深刻的最簡潔的辦法。


  這種精神和肉體刺激的高效,遠非溫和軟語和擺事實講道理可比。


  「張大勺」也是這樣,別看他把別人擠兌的想要發瘋,可全部是有的放矢。


  他說的確實是對的,他只會因為你沒有做好而生氣,從來都是對事不對人。


  或許有人會質疑有沒有這種必要?說這種程度太過分了。慢慢學也行啊,次數多了總會記住的。幹嘛非要不尊重人呢?


  可先得確定的一點是,在我國長期的封建社會裡,技藝的重要性遠不是一種謀生手段那麼簡單。


  許多情況下,掙錢吃飯的技藝如果不到家,一個閃失生死攸關,那是可以丟命的。


  而且,作為什麼都不會的求藝者,你又憑什麼要求在一個行業、一個領域裡已經取得顯著成就人,要把自己寶貴的時間和精力,不計成本的耗費在你的身上?

  你更不可能要求授業師父在教你活命的本事同時,他還會是個出色的保姆,具有幼兒園阿姨一樣哄孩子的耐心和愛心。


  事實上,反倒正因為學藝的人一開始都是無知的,他們所犯的錯誤自己根本意識不到壞處,也意識不到多麼低級。


  而真正有所成就的師父,卻無一不是再儘力把細節要求至完美。


  同時堅信,只有嚴格的順序和苛刻的規矩,才是走向成功可以把握的憑仗。


  那麼兩相矛盾,學徒一犯錯往往就會嚴重觸及了師父的底線,令他無法壓制怒火。


  於是在學徒而言,看上去的「小題大做」的雷霆之怒也就成了必然。


  反過來說,這一點又怎麼不是師父選徒弟的重要標準呢?

  任何行業都有個共識,那就是再有天賦的人,都要從最底層做起,一步一個腳印。


  因為只有先把每件小事都做到極致,日後才有可能成就大事。


  受不了?受不了你可以走啊。


  正因為大多數的人都受不了,所以也只有少數人才能學到真東西,才能成為真正的行業精英。


  否則武行里又為什麼會說,開武館都是騙錢的呢?

  因為面對大眾就是一種考驗耐心的過程。通不過考驗,做不了入室弟子,你根本學不到真東西,也沒法學會真東西。


  事實上,這一點哪怕套用在當代教育里也是一樣。


  文明的方法只適合大眾課堂,培養興趣,傳授基礎知識。


  拿個大學文憑,學出來真沒什麼了不起的。


  就是「京大」、「清華」、「人大」、「哈佛」、「牛津」,也全是虛頭巴腦的玩意。


  真正寶貴的知識和本事仍舊只在一對少,甚至是一對一的過程里學會的。


  只有僥倖的少數人通過真正的考驗,才會贏得繼續深造的機會,才有可能踩著前人的肩膀繼續探索未知領域。


  如果誰是這樣的幸運者,那麼隨後就會發現。


  在公眾面前倍受尊敬,彬彬有禮的知名教授敢情也會變成一個獨裁者,展露出宛如暴君的一面。


  反過來如果沒有,那隻能說是你的不幸了。


  因為要麼是教你的人敝帚自珍,要麼他就是個沽名釣譽之徒。


  要說洪衍武和陳力泉和旁人最大的不同之處,就在於他們已經親身體驗過這個過程。


  還別看勤行苦,那只是對常人說的,再怎麼苦也沒學跤苦啊?

  而玉爺的這種規矩與調教,卻實在值得金子。


  不但把他們的耐性、韌性早磨出來了,他們渾身上下,也早就練出真功夫來了。


  他們都記得,玉爺曾經說過。


  「別怕挨打,別怕流汗,只要吃過這茬苦,天下就沒苦可吃了。將來你們只要拿出練跤三成的精力和毅力,就沒有幹不成的事。」


  事實也果然如此,跤術帶來的好處,已經全盤延伸到了他們的日常生活中。


  就拿和廚行有關的事兒來說,廚房或食堂里,不論多油的地面,他們哥兒倆從沒跌過跤。


  帶著鱗的魚、帶著冰渣的蝦不好沾手吧?他們哥兒倆信手拈來。


  大鐵鍬翻炒和揉面這樣的體力活兒就更別說了,他們一人能頂仨。


  甚至有個理論說,動手能促進大腦的應用,似乎也很有幾分道理。


  他們身上真的似乎有股子靈性,只要是用到胳膊腿的玩意,無論幹什麼,上手都比旁人快。


  再加上如今洪衍武的態度,遠比以前還認真。


  他不但把「張大勺」的每一句要求記在腦子裡,甚至還一絲不苟地拿筆寫在了一個專門的本子上。


  那還能錯的了?


  結果沒出倆禮拜呢,他和陳力泉就基本干成熟練工種了,就跟別人幹了三四個月似的。


  而且在洪衍武的規劃下,倆人分工明確,配合默契,跟流水線一樣的操作,更是旁人所不能及的。


  這不但讓小食堂另一位大師傅華英看在眼裡,背後跟「張大勺」直誇他們。


  也同時弄得「張大勺」嘖嘖稱奇,不敢相信。


  他可真沒想到,才這麼短的時間,洪衍武和陳力泉就能把事兒干到這份兒上。而且沒一點燥性。


  弄得他要想擠兌人,都已經不太容易了,有時候就是逮著錯,罵著都沒勁了。


  因為他自己都有點感到牽強,有了雞蛋裡挑骨頭的不好意思。


  於是突然間,老傢伙就啞巴了,天天就叼個煙斗,不言語了。


  這也足以證明,他罵人歸罵人,卻不是不講道理的。


  或許就是通過小事,在相看人的忍耐力呢。


  只是不罵歸不罵了,取得的進展還是很有限,「張大勺」並沒有變得有多好相處。


  他天天見著洪衍武和陳力泉賣力氣幹活,也完全沒個笑臉。


  總之,悶著也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態度。這就是故意晾人,永遠跟看不見你一樣。


  可越是這樣,洪衍武還越是賣力氣的幹活。


  因為除了他堅信能耗到讓「張大勺」軟化以外,讓「張大勺」無話可說,本身就是一種樂趣和成就。


  更何況他已經絕對認定,這個臭脾氣的廚子是有一身真本事的高人了。


  這話又是怎麼說的呢?不是還沒親眼見識過「張大勺」的手藝嗎?

  嗨,即便如此,通過一些細節的觀察,要想確定這一點也並不難。


  比方說吧,有這麼一次,大食堂早班用肉猛了,把晚上的準備炒青椒給用了。


  臨近中午大食堂就派人找來了,說奉龐師傅之命來借點肉。


  「張大勺」就問,「想借多少啊?」


  大食堂的人說,「不多,有十斤就夠。」


  嘿,就這「張大勺」,他把好肉放在那兒,也不言語,上手一刀,直接扔了過來。


  「給你!」


  結果大食堂的人習慣性的當場把肉上稱一約,就吐了舌頭。


  沒想到正好十斤,一兩都不帶差的。


  這刀工神吧?

  可這才哪兒到哪兒啊,更神的是,這張大勺切肉的當時壓根沒使墩子。


  他就在備菜用的八仙桌上給的一刀。


  這之後,洪衍武去擦桌子,特意仔細看了看。


  發現八仙桌還是那樣兒,居然連個刀印都沒有,想想吧,這是什麼本事?

  還有一次,「張大勺」要做麵食,讓洪衍武幫著揉面。


  等面揉好了,那就得拿個盆發麵啊。


  像過去沒發酵粉,全用鹼,這事兒就比較麻煩了。、


  弄不好就黃,弄不好就發酸。


  苟師傅倒是教給過洪衍武他們怎麼看鹼大鹼小,可沒想到這「張大勺」根本不用通常的辦法,他絕就絕在這兒了。


  等洪衍武他們一揉好面,他一瞧這面發起來多大,一瞧這面多少。


  然後拿個紙,盛上鹼面過來,一擱上就保準兒合適。


  說沏完了剩點,說沏完了鹼大了,就沒那麼一說。


  這又是不是高手風範?

  何況既然在小食堂這麼幹上了,也就多少有了能近距離接觸的可乘之機。


  雖然不能打開門光明正大看手藝,但從門縫裡聞聞味兒,刷鍋時候舔舔大勺,嘗嘗上面的湯汁兒,也就知道老東西有多大能耐了。


  確實,這些辦法說起來有點下作了,可這不是也是逼得沒轍了嘛。


  反正洪衍武一點不後悔這麼干。


  因為初次嘗過之後,他就知道,龐師傅說得真沒錯,人家能來,確實是給他面子。


  這可真是個能把「京城飯店」那幫「大師」,比得黯淡無光的好廚師啊。


  這樣的人肯屈就在個單位食堂里做飯,你不哄著他高興,能成?

  就沖這個,「張大勺」的臭脾氣哪怕就是單純耍大牌,都能獲得充分原諒了。


  而更讓人無比驚喜的,還不光「張大勺」的手藝驚人呢。


  順帶嘗了一口華英的鍋,洪衍武就發現,敢情這位華師傅的川菜也是頂呱呱啊,一點不比「四川飯店」的味兒差。


  天天能有這麼兩位師傅伺候著,這幫廠領導的午飯都趕上王母娘娘的蟠桃宴了。


  媽的,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結果的福氣啊。他們那是積下了多大的德啊?

  說實話,洪衍武都嫉妒死那幫廠領導了。


  這種情況下,他哪兒能不犯饞呢?


  求藝的心就更熱了。


  那該怎麼辦?

  想轍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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