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朵薔薇花
雨後的宰相府似是被仔仔細細的清洗過了一遍一般,處處潔淨異常。尤其是那些被雨水浸洗過的參天大樹,鬱鬱蔥蔥的葉子翠綠翠綠的,顯得生機盎然。
??莫降所居住的房屋前,有一棵桂樹,桂樹的樹冠很大,那間孤零零的平房幾乎被樹蔭完全遮住,雖然桂樹的花期未到,但是一串串花骨已經掛滿了樹冠,晶瑩的雨露垂在花骨下麵,折射著朝陽的光華,很是美麗。
??莫降打著哈欠從房裏走出來,他伸了個懶腰,感覺到今日的天氣已不再如昨日那麽悶熱,他放眼望去,看到奴仆們在各自的崗位上忙碌著,表情上也比昨日裏多了一些愜意和舒爽。
??莫降無奈的搖了搖頭,卻正好瞥到桂樹下麵冒出了一株薔薇。因為有桂樹的保護,所以薔薇才能在昨夜的狂風暴雨過後存活下來,此刻的它,正迎著朝陽怒然綻放。望著這一抹鮮豔的紅色,莫降滿意的笑了。
??因為這一抹美麗,莫降很開心;因為舒爽的天氣,奴隸們也很開心——但此刻相府內卻有兩個人心情抑鬱,一個是西院真正的管事拉圖,另一個則是掛名的管事劉芒。
??劉芒的傷心無可避免。因為暴雨過後,總會有那麽一些花花草草慘遭蹂躪,滿地的殘枝敗葉在她的眼裏不是如護花春泥般的肥料,而是被意外剝奪的生命,她此刻十指交叉握於胸前低聲吟誦著什麽,似是在為這些可憐的花草進行虔誠的禱告。眾人對如此情景見的多了,也便見怪不怪,隻是無奈的搖搖頭,安慰一番便繼續手裏的工作了。
??管事拉圖的憤怒也是有原因的,他的懷裏本來揣著用於相府西院日常采買的銀票,此刻卻不翼而飛了。他仔細回憶著今天和他打過照麵和進行過交談甚至有過身體接觸的人,想從這些回憶的片段裏找出什麽線索,忽然眼睛一亮,似乎想到了什麽關鍵所在。於是便打定主意,召來兩個身手上佳的家丁,怒氣衝衝向婢女們集中居住的西院東偏院走去。
??拉圖一行人恰好和外出的莫降擦身而過,在與拉圖等人錯身的瞬間,莫降敏感的神經猛的一跳,他轉身一看,正看到拉圖等人的行進方向。莫降眼睛一輪,那個倩影與那朵薔薇便同時浮現在腦海之中,他心中某根弦不由得一緊——於是,他不動聲色的轉身,很是自然的綴在拉圖等人身後,跟了過去。
??拉圖三人的步子甚急,又有不知多少落在地上的花葉慘遭第二次蹂躪。
??到了東偏院,拉圖紅著眼睛怒視著此行的目標人物——正抱著一大堆髒衣服準備去洗的婢女——韓菲兒。
??韓菲兒雖然剛過及笄之年,但身材已經頗為高挑,隻因不幸淪為賤婢,無人為其主持冠禮。而且其本人似乎也不甚熟悉梳頭方法,於是隨意的將一頭秀發挽了一下,插上一根普通的骨簪。因為不得其法,卻有大半頭發散亂了下來,遮住了挺秀的鼻頭之上小半邊臉,加上她下顎白皙形狀微尖,櫻紅小口點綴其上煞是好看,如此一來,倒頗有些神秘之美了——然而拉圖卻沒時間關心這婢女的容貌如何,怒氣衝衝看門見山喝道:“銀子還我!”
??“什麽銀子?”韓菲爾話語裏有些疑惑,因其聲音有些低沉,此刻就顯得尤為冷淡。
??“少給我裝蒜!”拉圖似乎認定了賊人就是她,繼續描述道:“兩張銀票,一張五十兩,一張十兩,一共六十兩大乾朝官發銀票。”
??“你到底丟了什麽?一會銀子,一會又銀票。”
??“都一樣!反正就是你偷的那些!”
??“我沒偷。”
??“你還敢狡辯?誰人不知道你入相府前是大都第一毛賊?若不是大公子一直庇護著你,像你這種手腳不幹淨的賤婢早就被亂棍打死了,真不知道大公子從教坊司把你弄到相府是為了什麽……從你來了之後,這相府西院就再也沒有安生過……”
??拉圖滔滔不絕的說著,韓菲兒卻不為人覺察的撇了撇小嘴,淡淡丟下一句:“我不是毛賊”,然後抱著衣服轉身便走。
??雖然韓菲兒的眼睛被劉海遮擋,但是在她轉身的時候,躲在牆角的莫降還是察覺到二人的視線有所接觸,從那兩道看不見的目光裏,莫降讀到了一絲緊張和疑惑。
??其實,莫降心中也有些緊張,因為韓菲兒的身份有些敏感,與他的關係也很特殊……
??便在這時,跟在拉圖身後兩個五大三粗的家丁站了出來,擋住了韓菲兒的去路,目光甚是凶惡,隻是凶惡之中,還帶有那麽一絲提防。
??他們當然要提防,因為這個韓菲兒表麵上是個普通婢女,但其身世卻很是曲折,而之所以麵露提防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發生在這個女人身上的傳奇:韓菲兒本是當朝禦史大夫獨女,隻因為禦史大夫得罪了當朝皇室權貴,被斬於市,這韓菲兒也被充入教坊淪為賤奴。後來被托克托贖買回府。人們本以為托克托看中其姿色要收為侍妾,卻不曾想這韓菲兒入府後就被托克托扔在了腦後,一直在東偏院做一個幹雜活的婢女,連一幹少夫人們的丫鬟都沒當上——這種情況在大都城內官宦之家很是多見,於是人們也便漸漸將韓菲兒忘記了。隻是後來發生的一係列怪事,卻讓人再也不敢忽視她的存在。
??先是大都城內黑道上放出話來,說韓菲兒是大名鼎鼎的黑幫角龍幫的大當家,又有大都城內大小扒手風傳韓菲兒乃是他們行當裏的龍頭老大,更有甚者就連一些道上有名的飛賊大盜也說久聞“無相法手韓菲兒”大名,最離奇的就是有不少豪傑聽聞韓大俠女如今被強留在相府內定要想方設法營救雲雲。
??這些風言風語傳到相府西院一幹管事耳朵裏,他們自然不敢怠慢。於是派人暗中監視了韓菲兒許久,卻沒有什麽關鍵發現。隻是在監視的過程中,凡是被派去盯梢的家丁護院們身上的財物無一不被偷了個精光,到後來甚至連腰帶、氈帽,包頭巾、發帶都被人家悄悄解了去,而這些人竟然毫無察覺!於是霎時間整個相府被鬧的風聲鶴唳雞飛狗跳人人自危,這類似頭巾貼身穿戴之物都能不留痕跡的偷走說明什麽?說明人家就是以貓玩老鼠的心態在戲弄這些家丁護院們。若是哪天人家玩膩了,動了真怒,隨便找個鋒利的東西往他們脖子上一抹——那真是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如此一來,即便是那些傳說中銅頭鐵臂的血統純正的黃金族人也開始害怕了,若是在睡夢之中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讓人抹了脖子可如何是好,這帶著日日防賊的心睡覺怎麽能睡的踏實?於是他們私底下商量,是不是請來族內高手暗中將韓菲兒直接殺掉,因為這一切皆因她而起麽!
??就在眾管事物色好了殺手準備重金聘請的時候,托克托卻出麵了,他隻是留下了一句:“夫唯不爭,故無尤。”便翩翩而去。眾管事想了許久才明白大公子是在告誡他們不要再去招惹韓菲兒,於是便停止了對她的監視——說也奇怪,那監視一停,財物頻頻失竊的怪事便戛然而止了。
??如此折騰一番,這場風波總算是平靜了下來,但那之後相府內的人們卻總是愛討論些類似於“無相法手,無相無跡,無蹤無法”等等的荒誕傳聞——於是更是為韓菲兒這個人生經曆豐富的女子增添了幾分神秘色彩。從此之後,相府之內的人們望向韓菲兒的眼神裏,就多了那麽一絲警惕和敬畏。當然還有一些“卿本佳人,奈何做賊”的惋惜,於是想象力豐富的人便想明白了:“恐怕正是因為這個韓菲兒身懷絕技,所以大公子才不放心和她同床而眠吧。”到了後來,“帶刺薔薇”這個名號便落到了韓菲兒的頭上……
??而此時此刻,這朵嬌豔的薔薇正被拉圖等三個人堵在院子正當中。
??“韓菲兒,我看你還是老老實實把銀票交出來。我保證大人大量,不會責罰你,從此咱們便井水不犯河水,你看怎麽樣?”拉圖的話聽上去像是道上幫派之間的談判。
??“我沒偷,沒法交。”韓菲兒以其那有些低沉的特有嗓音淡淡回應。
??“你個賤人還嘴硬!非得逼我在大庭廣眾之下把事情經過詳細說出來麽?”
??韓菲兒朝左偏了偏頭,發絲滑動,那隻杏仁兒形狀的的右眼便閃露了出來,那冷漠中帶有一絲狡黠的眸子似乎在說:“我韓菲兒何懼之有?行得正坐得端還怕你信口胡說麽?”
??“不見棺材不落淚!”拉圖惡狠狠的敘述道:“今天早晨我從賬房領了銀票出來,在中庭長廊之上和你相遇,恰見你腳步匆匆往東偏院這邊趕,當時我也沒有太過在意,不過等我到了西旁門就發現銀票沒了!而遇見你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和別人有過接觸,如此情況,你還敢說不是你偷的?”
??韓菲兒當然敢說——“不是我偷的。”——說完,她又擺正了腦袋,一雙眸子便又藏在了厚厚的劉海後麵。
??拉圖被對方不溫不火的態度弄的氣急敗壞,他漲紅了臉跺著腳,像個在熱鍋上跳舞的老鼠。若不是顧忌大公子跟這個女人那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還有些忌憚這個娘們傳說中的手腕,他早就命令兩個家丁衝上去將其亂棍打死了。
??就在這個功夫,便有好事之人漸漸圍了上來,看著管事拉圖記得跳腳的滑稽模樣,再對比一下站在那裏平靜若水的韓菲兒,無一不在心裏感歎:“這帶刺的薔薇,還真是紮人。”
??拉圖環視四周,知道自己的窘態早被一幹低賤的奴隸們看在了眼裏,更是怒上加怒,氣急敗壞的吼了一嗓子:“都他娘的閑的沒事幹了?!”
??眾人一怔,忙如驚鳥般一哄而散,隻剩下拉圖大口喘著粗氣在那裏平息胸中怒火。
??拉圖喘了很久,心態總算稍微平複了些,他知道在這種環境裏審問也沒什麽效果,於是想了一會便跟韓菲兒說道:“跟我去找大管事!”——說罷扭頭便走——他的意思很明顯,若你不敢來,便是你做賊心虛;若你敢來麽,哼哼,大管事自然治的了你!
??因為有發絲遮擋,看不清韓菲兒臉上的表情,隻是看她小心翼翼的將一堆髒衣服在一旁的放好,便輕移蓮步,不近不遠的跟在拉圖後麵沉默前行。
??莫降急忙藏好,以免被拉圖等人發現,待那幾人走遠之後,他才微微搖頭說道:“該來的終究要來——老狐狸,就讓我看看你的手段吧!”此刻,他也不著急跟上去,而是像往常一樣,先往托克托所住的內院走去——在托克托的身邊服侍,隨時聽候調遣,才是他這個仆人現在最該做的。
??路上,莫降不免想起拉圖要請的救兵,也就是西院大管事德木圖來。
??拉圖所說的大管事,隻是相府西院的大管事——在相府內其他各院,卻是沒有管事的。隻因相府老爺,也就是當今丞相馬劄兒台對漢人的治家理國的一套極為不屑。治家方麵,他仍是秉承黃金一族祖製,以心腹家奴處理一幹瑣碎家事。馬劄兒台對於大兒子托克托所學的漢人這複雜的一套治家之法很是反感——他老人家甚至是連漢話都不屑於去學的,又怎麽可能對這些東西有興趣?
??馬劄兒台雖然不喜漢學,但是不代表他周圍的所有人都不喜歡。就在他身邊有一位老奴德木圖卻是對漢人的文章典籍禮儀文化宗學法製很感興趣,但也因為此被馬劄兒台所厭惡。於是在今年初便將這位博學多智的老人賜給了托克托。而托克托對德木圖很是尊敬,完全沒有拿對方當一個老家奴看待,直接讓他當上了這西院的大管事,負責掌管處理大小一切家事。
??而這個德木圖也確實頗有些手段,當上大管家半年來便將原本有些混亂的西院管理的條理初現了。因為這黃金一族不尚法製傳統已久,想要在短時間內達到井井有條的地步是不可能的。而德木圖的所為,無異於寒冬之日破冰而行一般艱難,所以莫降對德木圖的手腕也是有幾分佩服的,背地裏跟劉芒聊天的時候,總管德木圖叫做“老狐狸”——因為這個老頭雖然狡猾,但是偏偏卻給下人們留下了處事公正剛直不阿的印象,所以莫降管這種狡猾形容為“趨於化境”。他常常想,若是這隻老狐狸早些來西院當大管事,恐怕那次因韓菲兒引起的那場風波剛一發生便會被扼殺了。
??如今這西院內的兩大風雲人物要交匯碰撞,莫降心裏反倒有一些莫名的期待,不為別的,隻因與劉芒一樣,委身相府的莫降同樣身負重要的使命,而自德木圖擔任西院大管事的那一刻起,莫降就將其視為重要的對手,他也想通過這次直接交鋒看看德木圖真正的本事如何。
??莫降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不知不覺步子更慢,那個倩影,那朵嬌豔的薔薇,也脫離了他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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