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魔都的森林
“既然這樣,”範熙覺得已經夠了,事實上,已經超過太多了:“我就不糾纏你了。”
他雙手按著地麵,準備將自己撐起來。
“哥哥。”門那邊又響起了一聲呼喚。
“我在。”
“不要怨恨我,你現在不會理解,但我是為你好。”少女用說不出的歎息陳述道。
“我不會怨恨任何人,尤其是你。”範熙誠懇地說道。
“從小,母親就給了我很高的期待。”鬱盼望抬起頭,麵對著眼前的虛空:“我被培養學習各種技藝,大提琴、聲樂、茶道、繪畫、舞蹈,淑女的美德,上流社會所需要的一切才藝。”
“……”範熙抱住了自己的膝蓋。
“同時,母親還致力於培養我的商業頭腦,以繼承艾斯德爾集團的生意,那是鬱家三代人共同努力的結晶。”
“嗯。”
“老許非常疼愛我,他希望我隻要快快樂樂地就好,不要給我太大的壓力。”鬱盼望輕笑道:“可是,母親雖然願意在小事在遷就我父親,以標榜她具有服從的美德,但是大事上,她是寸土不讓的。”
“如果你有兄弟,也許就會輕鬆很多。”
“在家裏,我是小小羊,是盼望,在外麵,我是鬱家大小姐,唯一的繼承人。我被教育,凡事都要符合鬱家繼承人的身份。
“我曾經問母親,我們已經有這麽多錢了,為什麽還要繼續經營,為什麽不能富貴即安。”
“沒想到你也是這麽佛性的人。”範熙笑了笑。
“母親告訴我,因為集團為許許多多人提供安身立命的工作崗位,我們肩具養活他們,給他們提供好的生活的社會使命。母親還告訴我,隻有源源不斷地有新的資金注入,鬱家才能持續不斷地為教會、NGO和慈善基金、孤兒院和養老院提供資金上的後盾。
“是母親告訴我,人活著不是單純為了自己。慢慢地,我養成了,凡事都要盡力回應他人的期待的習慣。”鬱盼望說。
“你一定壓力很大。”範熙說。
“但我沒能回應母親的期待,我讓她失望了。”少女沉吟了良久,再次緩緩開口:“從小學的時候——幼兒園大班的時候開始,父母就注意到了我的性格有些孤僻。在我8歲那年,我被確診患有自閉症。”
“什……”範熙說。
“對不起,無論是我還是我的父母,都一直隱瞞你這件事。”
“盼望……”
“父母為我請來了全世界各地的名醫,專家想要治好我的病,可是都收效甚微。有人告訴母親,這是一種先天的基因疾病,無法痊愈。”
“……”
“而當時的我不知道這些,我隻是喜歡把自己關在小房間裏,尤其是老宅地下的那個圖書館。五年前以前,我讀完了裏麵的大多數書籍。
“我知道我是個社交怪胎,無論在學校,在教會,還是在商業夥伴的社交圈子裏,我都是不合群的那一個。
“尤其是學校……我恐懼學校。孩子們都笑話我,有些膽子大的甚至試著掐我,或者用鉛筆戳我。上學期間,我一個朋友都沒有。
“因為不管在什麽時期,我都比身邊的人高一個頭,後來又有些人嘲笑我是傻大個,巨人,沒事捉弄我。後來老許衝到學校去,把那些孩子給打了,我們賠了不少錢,然後轉學了。”
“呃……”
“我沉迷於數學,還有那些古老的神秘學。我敵視這個世界,我更加敵視人類。雖然聖經要求我愛人類,可是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人類的邪惡甚至超過地獄中的魔鬼,我不知道要怎麽愛人類。”
“我能體會。”範熙說。
“也是在老宅的藏書室裏,拉斐爾找到了我。”
“你是說,那位七大天使長之一的拉斐爾。”
“起初我不相信,以為是自己的幻覺或者是某種精靈什麽的……但是漸漸地,我開始相信,祂就是聖經當中記載過的那一位,一個快活的青年。”
“快活的青年……”
“拉斐爾的意思是,‘天主將治愈’,乃是‘施治愈之術的光輝使者’。
“在《多俾亞傳》的記載中,祂驅逐了惡魔阿斯摩太,拯救了可憐的少女撒辣。”
“那可真……好。”
“拉斐爾告訴我,除了治愈人的疾苦,祂還曾經傳授給諾厄建造方舟的知識與技巧。舊約記載與雅各伯摔跤、解除亞巴郎老年痛苦的天使亦是祂。祂治療的不僅是人的身體,還包括人的信仰。”
“斯國一,所以說,小盼望是一個天選者。”範熙感歎道:“將來一定會成為聖女吧?”
“在成為聖人之前,我要先成為一個正常人。”鬱盼望苦笑道:“再後來,母親為我請來的呆灣的李修女,做我的私人神師。你見過她,就是你初試的時候見過的那位修女。”
“我記得她。”範熙點點頭。
“李修女是非常厲害的心理學大師,也是神修指導大師。在她的指導下,我開始做聖依納爵神操,在她和拉斐爾的雙重幫助下,我的自閉症症狀緩解了很多。”
“感謝天主。”範熙點點頭說。
“雖然如此,我仍然沒有多少朋友,在別人的眼裏,我依然是一個怪人,一個舉止乖戾的人。”
“總要一步一步來。”範熙說。
“說來有趣的是,”鬱盼望輕輕笑了起來:“我的母親是一個非常虔誠的人,她每天都要參加兩台彌撒。”
“兩……台,每天!”
“但是當她聽到我說,拉斐爾對我說話的時候,她卻把我拉到魔都精神衛生中心,反複診斷。”
“這……”範熙想了想,吞下了“也很正常”四個字。
“無論我做什麽,母親都會反對我。”鬱盼望回憶道:“我想成為一個驅魔人,她卻說我是女生,沒辦法成為神父,沒有神權就不能驅魔。”
“噢……”
“我想做修女,她也反對,因為我是獨生子女。”
“嗯。”範熙再次在心裏給出了“也很正常”的評價。
“初二的時候,我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一個姓黃的女孩子,和我告白了。”
“啊這……”
“我沒有拒絕她,因為我害怕如果我拒絕了她,我就失去這個朋友了。”
“是這樣嗎……”
“我就這樣度過了兩年的荒唐時光,連拉斐爾也不再回應我了。我想結束這種畸形的關係,卻始終拖延……
“高一剛開學的時候,東窗事發了。我至今還能記得,那一天母親失望的表情,我從來沒有見過她的那種表情。
“老許給了我一耳光,母親在床上躺了三天,沒怎麽吃東西。”
“你……你們……”
“後來,母親想把我從女中轉出去,可是我不願意。”
“為什麽呢?”
“至少,這個學校的人,哪怕不喜歡你,表麵上也會客客氣氣的,最多孤立你,不太會出現霸陵的情況……”
“這樣啊。”範熙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可有可無的捧梗,卻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來安慰門那邊的女孩。
“我答應母親不再和黃思佳來往,也不和別的女孩子有密切接觸,我還答應她,讓她來為我挑選上門女婿,等到20歲就馬上結婚。”
“原來如此。”雖然對麵看不到,範熙還是點了點頭。
“再後來,她選擇了你。
“一開始我覺得很奇怪,但是我都答應過她了。
“於是我想,行吧,隻要人好,人可靠就行,就答應和你處處看。”
範熙道:“看樣子,處的不太行吧。”
“其實還行。”少女回答說。
範熙愣了一下:“謝謝。”
“母親……有她獨特的經驗和眼光,和你相處讓我覺得很舒服。”少女給出了很高的評價:“一開始我不知道是為什麽,後來才發現,我們是一類人。”
“為什麽?”
“你和我,都是那種,試著努力去回應他人對自己的期待的人,”鬱盼望說:“也都是安於天命,隨波逐流的人。”
“我……”
“可我還是不老實,就像我總是喜歡給自己安排一些冒險那樣,我也總是鼓勵你奮力去抓取自己想要的東西。”
“我明白了。可是,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麽……”
“我為什麽要和你分手?對嗎?”
“是的,聖誕節那天晚上的事情,有人告訴我了——你別怪那人,是我逼他的。”
“該死的,”鬱盼望捏緊小拳頭,錘了一下地板:“我會去找周嵩算賬的。”
地毯很厚,沒有發出聲音。
“不是周嵩……我沒說過是他啊。”範熙慌了。
“我知道你想告訴我,那天晚上的人不是你——我當然知道。”鬱盼望回頭,看著門縫裏透出的光亮。
“如果是我本人的話,我情願一死,也不願意壞了你的名節。”範熙說。
“這一點我深信不疑。”少女回答說。
“那你為什麽還……”
“哥哥,你們那天晚上在教堂裏發生的事情,你能詳細和我說一遍嗎?”
“當然可以。”
……
……
“原來是這樣的。”鬱盼望輕輕地說:“在你對我開槍的瞬間,你就是這個世界的英雄。”
“我……對不起?”
“哥哥,你覺得,信仰和貞潔是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嗎?”
“我不知道,從前我會反對,現在我不知道。”範熙老老實實地回答道。
“在阿斯摩太逼我在它們中選擇的時候,我沒有猶豫地從樓上跳了下來。
“可是當阿斯摩太以你的生命來威脅我的時候,我妥協了。
“如果不是門房秦大爺救了我,我已經……”少女的聲音有些顫抖。
“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情,你的動機是高尚的,”範熙轉過頭,把額頭貼在門板上:“你是為了拯救他人的生命和靈魂而付出自己的犧牲,就算你因此而失貞了,天主也絕不會因此責備你的。我,我也不會……”
“人看外表,天主看人心。”鬱盼望歎道:“隻有我自己知道,當時,我是對你懷有期待的。”
“???”
“當時的我,渴望你進來,占有我。當時,立刻,就在那裏,在那個草地上,占有我。”鬱盼望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古怪,好像不是她自己發出來的。
“你在說什麽啊?”範熙的聲音有點大,樓下和樓上的三個男人都投來目光。
“出格的欲望,道德與信仰所束縛的理智,展開決鬥使人驚慌。”鬱盼望喃喃地說:“當阿斯摩太提出那個要求的瞬間,我就已經做好了選擇。
少女接著說道:“如果阿斯摩太綁架一個路人來威脅我,我可能不會願意犧牲自己。
“可那是你,哥哥。
“我一下子就投降了:我心想,好吧,如果是你的話,那就來吧,我沒有選擇了。
“我是在自我犧牲,我是被逼無奈,我是被脅迫的,我是在做一件無可奈何又正確的事。
“但這隻不過是在欺騙神明,也欺騙自己,事實就是,當時的我,在心裏感謝阿斯摩太給了我這樣一個,理直氣壯的機會。”
“鬱盼望!”
“範熙,你明白了嗎?你的存在就是我的弱點。
“這就是我為什麽一定要和你分手的原因。”
“你有病是吧!”範熙有些生氣了:“既然你喜歡我,我就絕對不會放棄你!”
“我不值得你這麽做,”鬱盼望說:“我的靈魂已經不貞潔了,我的信仰也是千瘡百孔。
“我是一個沒有本領的人,我學習了十年的驅魔知識,第一次交戰就被打得丟盔棄甲,這證明了母親是對的。
“我想成為聖人,可我卻是一個不道德的人。我所謂的冒險,其實就是時時刻刻都想做一些出格的事情,去打破秩序,而且我已經不是第一次犯錯了。
“隻要輕輕一擊,我就會倒下,隻要一點誘惑,我就會跌倒,這就是我。
“聖誕節那天晚上回來以後,我發現困擾我整個童年的自閉症又回來了。
“其實,我從來都沒有好過,我隻是偽裝自己,假裝自己已經好了。
“你們看到的,都隻是我的麵具而已……
“現在,我裝不下去了。
“我沒有能經得住阿斯摩太的試探,所以我的門戶大開,那個月之女妖趁虛而入,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了。
“這都是我自找的。
“哥哥,把我一個人留在這個房間裏吧,別再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
“你要相信天主……你這樣自暴自棄,對得起陪伴和照看你的拉斐爾嗎?”範熙蒼白無力地勸道。
“我始終相信祂,我隻是不再相信我自己了。”少女的聲音帶上了一點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