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五章偷龍轉鳳
趙旭覺得世人以訛傳訛,認為幾個和尚小心翼翼,千裏迢迢護送的東西肯定是寶貝,所以起了歹心,想據為己有,也是可能的。
“從吳越到涼州,穿過大唐,是捷徑,不得以,貧僧穿成這樣,請施主莫怪。”
“不怪,不怪,”趙旭本來想說既然路途這麽艱難,你的兩個師兄還都死了,前路漫漫,你恐怕也會有性命之憂,你怎麽不回去。但是嘴裏問的卻是:“可以走了嗎?”
普濟說:“可以了,我之所以解釋,是因為咱們要同行一段,這件事瞞著你,我心裏覺得不大好。”
是這樣嗎?你是害怕我繼著前麵那幾個蟊賊,在半路上有了非分的心思,才早點將“寶物”拿出來讓我死了窺測的念想吧?
趙旭這會一門心思趕緊回家,至於這個萍水相逢的普濟怎麽想,他根本不在意。再說,昨天他看普濟和那幾個人纏鬥的時候動作迅捷,自己恐怕根本就打不過他,就那一本佛經要是真的有什麽藏寶圖在裏麵,趙旭也沒那個搶過來的願望。
難道普濟還怕自己到了人多的地方將他是個和尚的身份透露出去,好以此威脅?
這個吳越國的和尚!
不過一路上普濟再也沒有說話。
幾個時辰之後,兩人到了大路上,一路上也沒有遇到什麽野獸,趙旭這下就將那杆長槍給扔了,而後用衣服將刀給裹了起來。他的靴子裏還藏著一柄匕首,樣子像是個打獵的。沒一會就碰見一個鄉人,一打聽,普濟倒沒什麽,趙旭心說真是麻煩。
原來,趙旭被河水衝到了黃河的另一邊,而陝州卻在河的南岸,要回去,就要渡過黃河了。
這幾天之中遭遇太多,上岸的時候昏頭昏腦的,後來又是在荒原裏,這南轅北轍的倒真是沒想到。
普濟去涼州也要過河,兩人順著大路走,到了集市上,趙旭身上有錢,取出錢幣給自己和普濟買些麵食吃了,接著就來到渡口,準備搭船過河。
黃河兩岸居民說話的口音差不多,問路說話的都是趙旭,普濟總是不吭聲,因此也沒人注意他們倆。
河水滾滾,兩邊河岸卻還有冰,趙旭回想這幾天的遭遇,心情十分沉重。
臨近過年,河岸邊等船的人很多,但船隻有限,每次來了空的渡船都聽得喧嘩叫嚷,人頭躥湧,大家你擠我也擠。不過浦頭上倒是也停泊著一艘大船,但就是不載人,趙旭一問,聽人說那船隻已經被人包了,有了雇主。
一會趙旭聽到叮當叮當,叮玲玲的一陣鈴聲,有好幾匹馬一路馳來,這些馬脖子上戴著的鈴鐺雪白無暇,倒像是純銀打造的一樣,後麵還跟著兩輛馬車,馬車裝飾華麗,一看就是有錢人家的。
前麵來的那幾匹馬每一匹都神駿高大,鞍轡鮮明,馬上的人一個個都膀大腰圓,穿著統一的服飾,腰中挎刀,當先的一個人大約三十來歲,身形高瘦,鷹眼高鼻,一看就是個厲害角色,他躍馬撒韁,就到了岸邊空閑著的大船那裏,船上早就站著兩個人在等,幾句話後,這人跳上船,四下巡弋一番,而後又說了什麽,下船返回了馬車跟前。
“這是太原王家的人。”
這時趙旭身邊有人低聲的議論,有人聽了就說:“怪不得這麽大動靜,原來是他家。”
趙旭卻不懂什麽太原王家,他幾乎想張嘴問王家怎麽了?很了不起嗎?可是再一想自己何必多事。
就在這一會功夫,馬車到了岸邊,那艘大船上已經鋪好了舢板,並且一直的鋪到了河岸上麵,剛剛那個個頭很高的人上去試試舢板是否牢固,然後揮手,那兩輛馬車就先行直接的上到了船上。
趙旭覺得這些王家的人幹這事情十分的井井有條,看來平日訓練有素。
轉瞬兩輛馬車都到了船上,那些騎手牽著馬也上了船,有人收了舢板,那艘大船就要離岸。就在這時,趙旭看到先前的那輛馬車裏,似乎有人掀開簾子往外看,他遠遠的瞧到馬車裏的人眼似流光,螓首蛾眉,肌膚勝雪,原來是個俏麗的女子。
馬車裏的女子隻是朝著外麵輕瞥了一眼,就將簾子放下了。也就是這麽一瞬,趙旭覺得這個女的柔情綽態,簡直猶如春曉之花一般,美的不可方物。
那艘大船轉眼離岸,趙旭和普濟也終於擠上了一個船隻,隻不過人多擁擠,大家摩肩擦踵的,有人就大叫說別擠了,將自己肚子裏的氣都給擠出來了。
這人不說放屁卻說成擠出氣,船上的人聽了都笑,他也樂嗬嗬的說:“你們都想什麽呢?我被擠得上氣不接下氣,不行?”
河裏還有浮冰時不時的飄來,船家為了穩妥,行走的比較慢,乘船的人無聊,有人就拉開了話匣子說一些鄉間趣事。
這時有人問剛剛那幾輛馬車什麽的,都是什麽人?剛才說話風趣的人撇嘴說:“太原王家你都不知道?”
問話的人說的確不知,這人就講:“我卻知道。”
這人像是個小販,趙旭也不知道“太原王家”是怎麽回事,豎起耳朵聽他說道:“清河崔氏、範陽盧氏、滎陽鄭氏、太原王氏,是自漢以來的四大名門望族,你們竟然不知?”
有人咕噥說誰關心這個幹甚麽?又不能當飯吃,我們這些泥腿子苦哈哈又不讀書,字也不認得,什麽四大家族五大家族的,你說什麽就是什麽。
這個小販被人擠兌,一副你們都是孤陋寡聞的樣子:“是不能當飯吃,但是這幾家人卻能影響你吃多少飯!”
更多的人笑小販根本就是在強詞奪理,是故弄玄虛純屬抬杠,小販擺手說:“好好好,別的不說,我隻說一件事,前唐文宗皇帝那會,太子求婚宰相鄭覃的孫女,竟被鄭家一口拒絕,搞的文宗很沒有麵子,他說民間修婚姻,不計官品而上閥閱。我家二百年天子,顧不及崔、盧、鄭、王耶?”
船上的人聽了又開始議論,都不信還有拒絕和皇帝結親的,又說這人一看就是走南闖北走江湖的,淨是講一些有上嘴唇沒有下嘴唇的事情。
這個小販嘻嘻一笑:“得!坐船寂寞,我說了你們聽聽,信了便信,不信也無妨,權當我沒說,當我出氣了,我又不能得你們一文錢。”
他這樣自嘲,也沒人和他擠兌了。普濟見趙旭聽的入神,輕聲說道:“這人講的是真的,不過說的不準確,崔、盧、鄭、王是北魏時期對天下姓氏的排名,到了前唐的時候,已經形成五姓七宗的說法。”
普濟見趙旭凝神,繼續道:“在自漢代以來,眾多的士族門閥之中,有五個姓氏的世家大族堪稱豪門中的豪門,頂級中的頂級,他們分別是隴西李氏、清河崔氏、範陽盧氏、滎陽鄭氏與太原王氏,由於其中李氏和崔氏各有趙郡李氏和博陵崔氏兩個分支,所以他們又被稱為五姓七宗,也有人稱其為五姓七望或者五姓七家。”
“這人說的,皇帝和鄭家結親不成,確有其事。無獨有偶,前唐的時候,有個叫薛元超的宰相也說過,他自己平生有三大憾事,其中之一就是未能娶到五姓七宗家族中的女子為妻。而當時薛氏一族已經與韋氏、裴氏、柳氏三族並稱為‘關中四姓’了,但是在麵對五姓七宗的時候,仍需仰望。”
趙旭聽著有意思,問:“你怎麽知道這麽多?”
普濟剛才侃侃而談,這下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我閑暇無事的時候,讀書讀到的。”
閑暇無事的時候讀書讀到的?趙旭猛然想到,這艘船上絕大多數的人可能都是不識字的,誦經讀典,幾乎沒有可能。每日勞作之餘,他們隻認同自己能看到和接觸到的事物,而普濟這個和尚卻不但日常參閱經書,甚至還有“閑暇無事”的時間去看經書之外的書籍,這是不是當今皇帝李存勖滅佛的一個原因呢?
普濟卻不知道趙旭在想什麽,他又說道:“……身為宰相的薛元超娶不到五姓七宗的女子為妻,甚至還發生過皇室想下嫁公主給這幾個世家,都嫁不出去的事情。清河崔氏因為嫌棄前唐皇室有胡人血統,並非純粹漢人,居然拒絕迎娶皇室公主。”
“一般人家,能有這樣的好事,那肯定是光宗耀祖的大事了,然而這五姓七宗卻根本不將公主當回事,你說……”
普濟說到這裏,被趙旭擠了一下肩膀,普濟有些愣愣的,而後猛然驚醒,頓時一身冷汗。
普濟說前唐李姓皇室不是純粹漢人,他一直在吳越國,卻忘了此時建立大唐的李存勖就是沙坨人。
此時門第觀念根深蒂固,婚姻也講究門當戶對。普濟本身就是隱藏和尚的身份經過大唐,這會要是說話不注意,被人聽到盯上,說不定會有無妄之災。
普濟閉嘴低頭不言語了,趙旭卻想,剛剛車裏那個匆匆一瞥,美豔的女子就是太原王家的人了。像這樣出眾的人兒,將來也不知會開枝散葉到誰的家中?
一會船到了南岸,船上的人大家各自走散,趙旭要往西行,普濟也往西,趙旭想早些到家,專檢小路捷徑,普濟跟著,兩人繼續同路。
荒山茫茫,兩人逶迤而行,也沒有別人,趙旭問普濟:“你剛剛說那五姓七宗不與他人通婚,那他們男子娶的是誰,女子又嫁給何人?”
“他們這幾大家主要就是家族內部通婚。基本上,清河崔氏與隴西李氏、範陽盧氏世代締結婚約,趙郡李氏與博陵崔氏世代締結婚約,範陽盧氏與滎陽鄭氏世代締結婚約,而隴西李氏則與範陽盧氏、太原王氏世代締結婚約。”
趙旭問:“你說他們就那麽瞧不上別姓,對皇室也不屑一顧,那皇室就不生氣?”
“自然生氣。但這幾大家在每逢建立朝代之際均都出過大力,立下很多的功勞,因此皇帝與王室對他們也有所忌憚。要想削弱,也隻能尋找機會,暗自動手。比如說,前唐的太宗李世民就命令重臣修《氏族誌》,然而,在修撰初稿的時候,編修者居然無視皇室,而是將博陵崔氏排為天下第一,唐太宗當然不喜歡,馬上讓其拿回去重改,日久天長,皇室宗親的地位這才被抬高。”
“隻是最後卻收效甚微,對五姓七宗幾乎沒造成任何影響。後來科舉完善,進士受到越來越多的重視,地位越來越高,世家大族在人才方麵的優勢才被逐步蠶食,影響力開始出現衰微的趨勢,但是他們在民間的威望依然無法撼動……”
趙旭聽著,又想起了王家那些人鮮衣怒馬的樣子,繼而想到了田蕊家的小丫頭原碧騎乘的那個毛驢。
田家小毛驢脖子上戴著的那個鐵鈴,是怎麽都比不過王家人那銀光閃閃的銀鈴的。
普濟讀書很多,一路上趙旭問什麽,他基本都能頭頭是道的講述出來,這讓趙旭覺得普濟當和尚有些屈才,他起碼應該去做個西席先生,也不至於將滿腹的才華空對泥塑與青燈。
這一路走了好幾個時辰,越是臨近陝州,趙旭的心裏就越是著急,恨不得一步就到了村裏。到了陝州城外的桃林塞口時,普濟說休息一下,歇歇腳,再好趕路。
桃林塞不是地名,而是一個泛指,從西漢時候起,潼關到陝州這一代的官路叫桃林塞。桃林塞口就是陝州道和桃林塞的接壤路口。
兩人隨便找了一家店坐下,要了麵食,趙旭呼哩嘩啦的接連吃了三海碗,才抹嘴飽了。
普濟卻一碗還沒吃完,而且吃的慢條斯理。趙旭看的窩心,就要張嘴道別,這時聽到身後有人議論,說曲沃遭到土匪洗劫,全村沒有一個人活著。
趙旭聽了渾身一顫,就要轉回頭詢問,卻又聽後麵的人說道:“緝拿通告都貼出來了。”
“怎麽就知道是土匪做的?”
“那不有告示,這還有假?不是土匪,又會是誰?”
“那,是何方的土匪幹的?那得有多少匪人?”
“我哪知道?那些土匪當然是高來高去,殺人如麻,來無蹤去無影的,誰能看得清。”
有人問說:“你剛說全村人都被殺了,那誰報官說是土匪幹的?死人還能說話,沒人看到的話,這不是胡謅?”
被質疑的人“嘁”了一聲說:“曲沃當時人並沒有死完,有一個並沒有立即斷氣的,報了官,而後才不治而亡的,還有,我雖不知道那些匪人,卻知道他們有一個同夥是誰。”
“是誰?”
這人存心賣弄的卻不說話了,恰好這時從路上進來一個人,這人接聲說:“告示上說得明白,那個匪人的同夥叫趙旭,本就是曲沃村的人,是內應……”
趙旭一聽,頭登時“嗡”的一聲。
“……這個趙旭為求錢財,謀財害命,投靠了土匪,十惡不赦,官服正在緝拿。新來的留守……”
趙旭這會怒急攻心,全身幾乎炸裂,他的牙咬的緊緊的,兩手握拳指甲嵌進了肉裏,耳朵再也聽不到任何的聲音。
普濟覺察到了趙旭的反常,他將飯吃完,靜靜的看著趙旭。
趙旭的眼前發黑,好一陣子什麽都看不清楚,他“噌”的起身,要走,卻想起沒有付錢,隨手抓了一把錢幣往桌上一扔,頭暈目眩之中,大踏步走著走著,就瘋狂的跑到了對麵的樹林裏。
怎麽會這樣?
怎麽會這樣?
曲沃全村被殺!
母親和哥哥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