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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0章 希望破滅

  石季婉正在房間裏整理東西,忽然聽到有個女孩子在樓梯上高聲叫道:


  “石季婉,樓下有人找你。”


  她想,誰會來找我——在這樣的時候?

  絕對不會是她母親,她母親早就已經出國了。


  那麽還會是誰呢?

  難道是洪五小姐和於大使嗎?


  她想了想,覺得應該不是,他們不會專門來找她的,隻有她去找他們。


  想了一圈兒,還是想不出到底誰會來找她。


  她強作鎮定,匆匆地走下樓去。


  但是並沒有看到什麽人影。


  她到會客室去看,沒有一個人。


  大禮堂裏也沒有。


  她又到食堂去找。


  正在食堂坐著的一個男生看到她進來後,馬上站起身來,笑著迎向她。


  原來是她的一個同班同學郭樹文。


  郭樹文是馬來西亞的華僑,和她的學習成績相差無幾,兩個人曾經明裏暗裏也相互競爭過。


  隻是現在這個時候,他來找她幹什麽呢?


  難道是因為戰爭,他特地來和她冰釋前嫌的嗎?


  “嗨。”石季婉上前跟他打招呼。


  “想過來看看你怎麽樣。”郭樹文笑著說。


  “哦,謝謝。”


  “真沒想到竟然會打仗。”


  “是啊,誰也沒想到。”


  “好在你沒有受傷。”


  這是什麽話呢?無論什麽時候,誰也不願意受傷的。


  石季婉感覺他好像是在沒話找話一樣。


  不過,既然人家專門來看她,她也不好當麵表現出什麽反感來,隻好禮貌地回了一句:

  “嗯,還好。”


  郭樹文躊躇了一下,忽然露出了一種讓人難以琢磨的神氣,嘴角帶著笑意說:


  “大學辦公室在燒文件。”


  石季婉一時沒弄明白是怎麽回事:“什麽文件?”


  “所有的文件都燒了,連同學生的記錄,還有成績——全都燒了。”


  “為什麽?”


  “趁日本兵還沒開進來,先把文件銷毀了。”


  “學生的記錄和成績跟日本人有什麽關係?”


  “學校可能怕日本人找麻煩,索性什麽也不留下,一把火全燒了。”郭樹文開心地笑道。


  “來得及全燒完嗎?”石季婉詫異地問。


  “日本兵還沒有進來,注冊組組長在外麵生了好大的火。”說罷向外指了一下。


  “真的嗎?”


  “千真萬確。”他一本正經地說,“很多男生都在看,你要不要也去看看?”


  “不了。”她的心裏一沉,成績燒了,自己辛辛苦苦的努力也付之東流了。


  “下去看看吧,好大的火呢,很多人在看。”他的臉上,掩飾不住的得意之情。


  “不,我不去了。”她推辭著。


  “我陪你去。”他還是不死心。


  “謝謝,我不想去。”


  郭樹文再三邀請她下去看看,她笑著婉拒了他。


  他明顯有一些些的失望,但最後,他還是開心地走了——也許是開心於她再也沒有超過他的資本了嗎?


  石季婉仿佛看到那熊熊的大火,此刻正灼燒著她的心,她所渴望的牛津獎學金,也被葬送在了大火裏。


  她的夢想,她的渴望,甚至連同她的前途,全都被這一把火給燒沒了。


  卡特麗娜回來了。


  兩人一起去百貨公司買東西——說是去買東西,名義上是買,其實不過是看看而已。


  日本人已經進城了。


  一個農夫正在過馬路,扁擔挑著兩簍子蔬菜。


  日本兵上前去盤查。

  不知怎的,日本兵突然惱羞成怒,抬起手來,狠狠地打了老農夫幾個嘴巴。


  農夫一聲不吭。


  也許即便他說了,日本兵也聽不懂,所以他隻好小心地陪著笑臉。


  他戴著針織帽子,穿著藍棉襖,腰上係著一根繩子,袖子又窄又長。


  石季婉覺得那耳光像是摑在她的臉上,在冬天的寒氣裏,尤其疼得更厲害。


  卡特麗娜拉著她說:“走吧。”


  兩個人繼續往前走去。


  石季婉很氣憤,可是她無話可說。


  她能說些什麽呢,除了氣憤。


  百貨公司是奉命營業的,維持一個正常的假象:幽暗的櫃台幾乎有一半是空的。


  店員這裏一個,那裏一個,潛伏在暗處,沒有一個是女孩子,顧客也隻有石季婉和卡特麗娜兩個人。


  兩人繞了一圈兒,也沒有看到有什麽可買的。


  百貨公司的另一頭,有一個藝術展,在展示日本的古代印刷品。


  她們兩個信步走了過去。


  店裏很靜,兩個人不得不壓低聲音說話。


  店裏死一樣的靜,也死一樣的冷。


  離她們很遠的地方,有兩個男人穿著黑大衣,走過一排排的圖片,愁容滿麵。


  石季婉想,這準是日本人。


  因為這個時候,中國人是不會想看日本的繪畫的。


  而且,這幾個日本人可能也是展出人,不是觀眾。


  到了街上之後,石季婉衝口而出道:“我真的很喜歡,這些日本畫比中國畫美多了。”


  “中國畫更美,變化更多。”卡特麗娜替中國畫辯護著。


  “我知道日本畫是跟我們學的,可是我們沒有像這樣的畫。”


  “日本畫比較局限。”


  “我們有意境,可是他們發展得更好。”


  “有許多方麵中國的藝術更精湛。”


  “我知道這麽喜歡他們的東西很壞。”石季婉想起了剛才被日本人侮辱的老農夫。


  “喜歡他們的藝術並沒有錯,我隻是覺得中國的藝術更加博大精深。”


  “你從哪裏看出的優點?介紹中國藝術的外國書嗎?”


  “不是,我親眼看過——你們家裏沒有嗎?”


  “我什麽也沒有看過。”


  “你父親不是有很多古代的書嗎?你小時候不是看了很多嗎?”


  “那裏麵的繪畫不多,也很抽象的。”


  “你母親不是學畫的嗎?”


  “那是學的西洋畫,不是中國畫。”


  卡特麗娜不再說話了。


  她不明白為什麽日本人占領了香港,而石季婉幾乎對日本沒有多大的反感,還對日本的繪畫這麽熱衷——也許,她能拋卻國家之間的成見,真的隻是因為喜歡而喜歡?

  石季婉隻是沉醉於剛才的畫展之中,並沒有注意到卡特麗娜的表情。


  過了一會兒,卡特麗娜便釋懷了,反正這又不是她的國家,和她又有什麽關係呢。


  從某種意義上說,石季婉甚至還不如一個斯裏蘭卡的女孩愛中國。


  她狹隘地把她的父親等同於中國,以為抽大煙的父親代表的就是中國,中國就是她抽大煙的父親。


  因為不喜歡父親,所以連帶地,她也不喜歡起中國來。


  而她的母親和姑姑,自以為出了一次國之後,就覺得高人一等,比別的中國人更有優越感了。


  再加上她們不停地給她洗腦,不停地向她灌輸中國如何落後,西方又是如何先進的理念,使得她在中國和外國的認知上,越來越偏離了正常的軌道。


  雖然大多數時候,她還是喜歡上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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