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這味道又苦又甜,又酸又澀,讓她一瞬之間嚐遍了人生百態。
在安柚兒遞給安瀟湘第二顆栗子時,安瀟湘似乎反彈了一下,反射性地從輪椅上蹦了起來,並且準確無誤的抓住了橙子的手,“我記著瀟湘宮還有些事兒沒做完,告辭告辭……”
說完,兩個瞎子各自攙扶著,身邊簇擁著一大群宮人回去了。
安柚兒挑眉,反手將手中的栗子放入口中,有些奇怪的仰頭看了一眼滿頭大汗的那可什豕,“它們幹嘛?”
那可什豕抽了抽嘴角,又看了一眼她手中吃著津津有味的板栗,果斷搖頭,“沒什麽!”
安柚兒又回過臉,看著那夥浩浩蕩蕩,來去匆匆的身影,有些歎息地道,“雖說夏皇不講理,卻還是挺寵愛這個王後的。”
那可什豕不以為然,卻也有些不讚同,“寵愛有何用,不還是不講理?”
當夜,安瀟湘做了個奇怪卻異常清晰的夢。
是一麵鏡子,鏡子裏的人是她自己。她觸上鏡麵,鏡子中的人卻在微笑,笑容溫和,且人畜無害。
安瀟湘有些驚恐,頓然鬆開了觸碰著鏡麵的手,鏡麵中的人卻沒有鬆開手,仍在微笑著,笑容溫和平緩,且漫不經心。
明明是她自己,她卻認不出眼前的這個人,究竟是誰。
瀟湘笑著走了出來,鏡麵同水波紋一般,她慢慢地穿了過來,朝她走來。她的腳步同貓兒一般優雅,帶著一種別樣的勾人,舉手抬足之間,盡是最陌生的自己。
她是誰?
安瀟湘竭力保持著冷靜鎮定,麵對著那個自己,對她說,“你是誰?”
聽見安瀟湘毫不遮掩疑惑的言語,瀟湘慢慢揚起唇角的弧度,看向安瀟湘時,帶著幾許溫柔,似乎這句話,她已經等候了許久。
瀟湘上前,慢慢擁抱著安瀟湘,如同水一般的觸覺,柔軟卻冰涼,她的聲音更是柔情似水,“我是你,你是我,我是瀟湘,你也是瀟湘。”
四周的情景,也是如水一般散發著波紋,回蕩著的是各式各樣的情景,有安瀟湘自己的臉,或是冰冷的神情,或是痛苦的神情,或是愉悅,或是憤怒。
也有夏無歸、諸葛明空、芷、百裏忘川、墨白,許多許多她認識的人,卻在不同的情景,她從未經曆的曾經。
看著這些畫麵,安瀟湘仿若身處其中,卻很快清醒了過來。
她都瞎了,怎麽看到這些東西?
仿佛確信了自己身處夢中,安瀟湘霍然變得有持無恐,並沒有掙脫開這如水的擁抱,“那麽瀟湘,你想做什麽?”
聽見安瀟湘的言語,瀟湘的臉色有幾絲空白。她慢慢抬起手,身體卻如水一般穿過了安瀟湘的身軀,觸碰不到,卻能感受到她的溫度。
瀟湘看著自己的手,臉上的笑意早已消失無蹤,她麵色霍然變得茫然,“我是誰?我是瀟湘,我是…瀟湘。”
瀟湘抬起頭,看向安瀟湘,帶著幾分期盼,幾分小心翼翼,“我想見她。”
瀟湘的模樣,從方才的有恃無恐變得無助,讓安瀟湘有些詫異,卻蹲下了身子與她平視,“誰?”
聽安瀟湘說起她,瀟湘的臉色又豁然變得溫和,似乎憶起了什麽美好的事一般,露出了笑臉。她做出擁抱自己的姿態,閉上了藍眸,露出了享受的柔和,“墨兒,我的墨兒。”
墨兒……
一聽到這個詞匯,安瀟湘當即如臨大敵,有些警惕地眯了眯眼,“你找墨兒做什麽?”
說完這番話,安瀟湘又很快放下了戒心,讓自己放寬心。
這是在夢中,她何必如此當真?
見安瀟湘抗拒的模樣,瀟湘很快上前,想要抓住安瀟湘,卻徑直穿過了她的身軀。
空氣靜默了兩秒,瀟湘又緩緩回過身,跌坐了在了地上,任由安瀟湘用奇怪的眼神看著自己,瀟湘有些自欺欺人地喃喃自語,“墨兒是我的,母後都是為了墨兒,墨兒不要怪母後,墨兒……”
眼前的這個自己似乎瘋魔了一般,一會兒哭,一會兒笑,讓安瀟湘覺得莫名其妙。
她一定是累壞了,才會做這種奇奇怪怪的夢。
安瀟湘轉過身,看向水波紋上的畫麵,卻被身後的瀟湘喚住,她有些瘋魔地叫喊道,“你能原諒我的,對嗎?墨兒也會原諒我的,對嗎?”
安瀟湘又轉過身去,看向那個瘋魔的自己,有些不明所以地低頭,“你做錯了什麽?”
瀟湘並沒有回這個問題,隻是又上前了幾步,做出跪拜的姿勢。以最虔誠的姿態跪伏,“求求你,原諒我,我後悔了。”
安瀟湘此時的心情極為微妙,隻覺得很疑惑。難道她真的累壞了?居然做了個夢,夢到她自己跪自己?
見安瀟湘仍在狀況之外,瀟湘顯得有幾分期盼,又向前了幾步,再次問出一句,“你會原諒我的,對嗎?”
就在瀟湘的時候觸上安瀟湘的一瞬間,整個水波紋的球似炸開了一般,大腦轟的一聲巨響,安瀟湘睜開了眼。
一片黑暗。
安瀟湘猛然坐起身子,驚覺額上有一片冷汗。她微喘著氣,慢慢摸索著軟榻,想喝口水冷靜一下,卻驟然被一隻大手攥住。
一道熟悉而攝人心魄的聲線,帶著毫不遮掩的擔憂,緩緩響起,“怎麽出這麽多汗?”
在那隻大掌觸上自己的一瞬間,安瀟湘下意識縮回了手,麵上浮著虛汗,臉色是一如既往的虛態病狀,“沒什麽,做了個奇怪的夢。”
安瀟湘本便不易入眠,醒一陣睡一陣,為了不打攪她安眠,夏無歸都是等她睡著了才悄悄爬上榻,如今好不容易睡了兩個時辰又醒了,更是無法入睡。
即便如此,安瀟湘還是重新扯起被褥,躺了下去。
又不知過了多久,再睜開眼,她又瞧見那水波紋一般的鏡麵搖晃。
鏡麵中的女人,是她自己,她.……在流淚?
安瀟湘慢慢上前,試探性地伸出手,再一次觸上那鏡麵,卻不同方才水一般的柔軟,而是堅硬如鐵。她對上那雙含淚的藍眸,“你……哭什麽?”
“我好後悔,我已經沒有和你爭鬥的意念與資格了,你能不能放我一條生路?”
瀟湘仿若看到救世主一般,向安瀟湘投來了希翼的目光,卻讓安瀟湘汗毛倒豎,莫名覺得這種目光十分熟悉,人畜無害、溫和低謙,卻隱藏著深不見底的暗流。
但是,這含淚又帶著希翼的目光,極盡卑微的模樣,而這個人又是她自己。
她心軟了。
安瀟湘觸上鏡麵中的自己,僅有一片冰涼,“你想怎麽做?”
許是這種誠懇的神情太過悲切,後悔、自責、痛苦,各種情緒,都在鏡麵中的自己身上伸延交織,安瀟湘總覺得能與她感同身受,好似這個鏡麵中的人,也是曾經的她。
她已不再思考這是夢境還是現實,隻想讓眼前的自己停止哭泣。
後果?她如今的下場,還不算慘嗎?
鏡麵中的瀟湘見她滿麵淡然、毫不在意的模樣,甚至連思考都沒有,一口應下。她有些詫異,又有些欣喜,“一日,我僅要一日,可好?”
安瀟湘歪了歪頭,又用手指蕩了蕩鏡麵水波紋,“然後呢?你想做什麽?”
頓了頓,她又道,“若是給你一日,你又想要第二日,怎麽辦?”
“畢竟,人的貪欲是無休無止的,即便是我,也有想要得到卻得不到的東西。”
隔著鏡麵,瀟湘有些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雙目泛紅“我僅有一日了,一日過後,我便再不會出現在你麵前,出現在這世上,求你幫幫我。”
說著,鏡麵中的瀟湘,又跪了下來,淚水急流悲切。
安瀟湘見不得‘自己’卑微至極的模樣,她垂下了頭,“好,你打算用什麽作為交換的籌碼?”
“交換.……”似乎沒想到安瀟湘會說出這番話,瀟湘望向了四麵八方的水波紋,回蕩著的,是二人共有的軀體所經曆的回憶,“我所擁有的一切,都是你的,你所擁有的,也有我的一份。”
安瀟湘隻勾了勾唇角,並無表達情緒,“所以你什麽都拿不出來?”
“你還真是.……竟同我談上了交換籌碼,越來越像那個人了,”瀟湘抬頭看她,“你想要什麽?”
安瀟湘抬眼望向四周,一張一張熟悉的麵孔、陌生的畫麵,“或許我該問,你如今擁有什麽?”
她的視線掠過芷豔絕的容顏、狠戾的神色,或是勾人的情景,又掃向夏無歸暴怒的臉色、喜怒無常的行為,或是與她擁抱的情景,甚至有些不堪入目的畫麵,淚水深漫眼眸,模糊不清的過往。
每一幅畫麵中,都有她自己,或喜或怒,更多的卻是隱忍,不知當時的她在做著些什麽。
雪山上眾人歡笑,叢林中艱鬥巨熊,摘星樓雷霆大作,放大了許多的望月樓,一片赤紅妖花中,環繞著幾株梨樹,那梨樹上,似乎有一截俏皮的妖紅垂落。
一截雪白,模糊不清的容貌,清淺淡漠的聲音,同天外仙人一般遙遠,憶不清言語,卻能回憶起語調。那般孤高,似世外仙人,白衣勝雪,他轉過身,隨即便是一片空白。
一麵一麵的望去,安瀟湘將目光定格在一個最角落的畫麵上,上麵是橙子與另一個姑娘,與她並排躺在一處髒兮兮的地麵上,奄奄一息、狼狽不已。即便自己也在強撐著,橙子卻扔緊緊抱著她,睜著那雙含淚卻雪亮的眼,一遍一遍地搖晃著她一動不動的身軀,發狠地呼喚著什麽。
安瀟湘聽不見,卻能瞧出畫麵中,橙子的絕望與無助,害怕地瑟瑟發抖,流著淚。
最後一幕,是一條狗,屁顛顛地跑向一個種滿了紅色花朵的院子。
安瀟湘靜靜地看著這些曾經屬於自己的過往,不悲不喜,也沒有深究的欲望,似局外人一般,看著紀錄自己的電影。良久,她再垂頭看那鏡麵,隻餘下一片波瀾無色,鏡中人早已沒了蹤跡。
……
與往常一般,橙子在晨時便入了寢宮,服侍安瀟湘起身晨跑,卻在推門時聽見了聲響。她並不意外,以為安瀟湘又早起了,自顧自地稟報著今日的消息,“主子,劉言連日收了十幾份請帖,說第一公子與商會會長都發了帖子,要請您去商會露個麵,要去瞧瞧嗎?”
畢竟安柚茶坊的生意,還要仰仗商會,但是為了避開芷,安瀟湘已經刻意忽略了好幾日這件事,醉心研究新菜式與體術,閑來無事便去陪安柚兒聊天,上摘星樓蕩著秋千吹風,躺在亭子中曬太陽,連問都不問一下,將所有事都拋給了劉言、良閔,隻靠墨白與橙子的口頭敘述了解情況。
橙子大概也了解安瀟湘躲著的原因,卻也不得不提醒一句,“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那些個百姓許久沒見您露麵,怕是又要胡思亂想,您好不容易豎起來的威名,便撂在這上頭了。”
橙子自顧自說了許多,都沒聽安瀟湘回話,以為她是惱了自己的多管閑事,又歎息一聲,正欲苦口婆心地又說些話,卻聽安瀟湘開了口,“知道了,我今日得了空便去見一見。”
見她這般輕易便應下了,橙子有些狐疑,卻也並未深究,頓了頓,她又幾番欲言又止,終於忍不住開了口,“主子,其實我有事瞞著您,前些日子青木流沅的事.……其實……”
“知道了,你下去吧。”話還未完,便被瀟湘打斷了言語。
此事是橙子再三思慮了許久,反複鼓勵自己,才說出口,怎料屋中之人卻絲毫未在意過,未免讓橙子覺得,有些……古怪?但說出了口,將話倒了出來,心中也舒坦了許多。
瀟湘的逐客令讓橙子心中堵塞,轉身離開時又添了一句,“今日明王回朝,百官晉見,萬民聚齊,您得盛裝出席,梳洗的宮人已在瀟湘宮外候著了。”
瀟湘的聲音傳來,隻是簡單的一個字,“嗯。”
平日安瀟湘雖話少,卻不會如此冷淡待她,隻讓橙子心頭微頓,卻仍是未發一言,出了寢殿。
或許……昨夜沒睡好,所以今日心情不好?
“等等,”剛走出去,瀟湘的話又傳來,讓橙子回過了頭,卻聽她問道,“皇與公主呢?”
這一句話問出來,又讓橙子起了些疑心。安瀟湘素來都是直呼其名,從不會喊皇這個詞匯,更不會喚公主,隻會親昵地喊墨兒。況且,她今日竟主動問了皇的去向,平日她可是不會過問的。
秉著這樣的疑惑,橙子回過了頭,留在屋內,“皇怕吵醒了您,昨夜半夜入書房歇息了,公主許是同老師爺去私塾了.……您要做早膳給公主嗎?”
“早膳.……”瀟湘彎了彎嘴角,又憶起鍋碗瓢盆那些個事,確非她所擅長的,“那些個事先不提,你去請皇來瀟湘宮。”
橙子滿心疑惑,卻還是命人去請了。
玻璃走入房門,見自家皇正倚著頭淺眠,而他踏入房門的一刻,那沉睡的巨龍也隨之睜開了攝人心魄的褐瞳,帶著極強壓迫感,直掃向他。沉聲道,“諸葛明空回來了?讓他來見孤。”
玻璃麵無表情地附身垂首,以最虔誠的姿態臣服,“不是,是王後命人來請您去一趟。”
聞言,夏無歸原本沉凝疲然的臉色有了一絲鬆動,他眉頭緊蹙了片刻,才應下,隨即,當即便起身,大步掠過玻璃。
這般反應,好似安瀟湘叫他去一趟,是一件十分難得是事,事實上,也正是如此。
即便同處一張床榻上,安瀟湘也不會過多依賴他,從前或許能被他擁著,如今躺在她的身側反倒會影響她的安眠。他能如何?隻能連日將夏宮中所有龍涎香都撤了去,擺上花案,盡量讓她不抗拒他,至少他能近她的身。
即便夏無歸去的匆忙,一句話都沒說,但玻璃還是瞧出了自家皇的腳步加快了些,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一眾宮人湧入瀟湘宮,為瀟湘梳洗穿衣,也瞧見她一直在瞧著鏡麵,不免有人小心翼翼地疑惑了一句,“王後,您的眼睛……”
瀟湘緩慢地轉了轉頭,言語從容,“我的眼睛,怎麽了?”
卻見一眾宮人都一副疑惑的模樣,似乎她能這般從容,實為驚世駭俗?
此時,殿外傳來一陣淩亂而穩重的腳步聲,帶著一股熟悉而極具壓迫感的氣場卷席而來,想做那氣息湧入的一瞬間,屋內便充滿了暗墨色的空氣,壓的人隻喘不過氣來。
就這般的氣場,整個夏宮還能有第二個人嗎?眾人不敢說話,麵麵相覷地退出了殿門。
宮人們紛紛湧出寢殿,僅有橙子還一動不動的杵在門邊。
霸凜傲慢的帝王大步而入,褐眸隨意一掃,隨機精準無誤地定格在那纖細的倩影上。
夏無歸來了,瀟湘仍坐在那處一動不動。她將目光定格在梳妝台上的沉木梳上,伸出纖手,拾了起來,朝他的方向攤開手,“來了,幫我梳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