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七三章 臨終叮嚀
端木昱兒見過端木旌之後，果然情緒減緩了波動。小舅年紀大了，滿眼的慈祥，對他是和顏悅色的。細細地問了長姐端木媛儀的情況，憶往昔，無盡的嗟歎。又吩咐擺下家宴，要好好招待他們。
家宴端木昱兒可沒心情吃，見過小舅，他的本家行程也就該結束了。
他執意拜別，在小舅滿眼哀歎當中離開了端木家。
白秋憶離開了端木家一身輕鬆，稱在裏麵真是憋屈，這樣的大宅子住的都是什麽人呀！
端木昱兒讓他閉嘴，再怎麽不是，他們都是自己今生的親人，能夠相聚在一起，必然是前世修來的因果。是好是壞，都是有原因的。
之所以自己要受到諸多“不公”，那還不是因為前世所造的孽？令他人有理由對自己生發出各種各樣的情感來，或者友好，或者憎惡，都是前世種下的因呀。
如此一想的話，他內心裏的浩瀚之海就不再洶湧了，是好是壞都是緣分，還有什麽需要追究的呢？
白秋憶有感：“那麽，昱兒前世是否對秋憶很好？所以這一世，秋憶想要一輩子保護你……”
端木昱兒看著他忽然笑了，拍了拍他的腦袋，不置可否。
吳州城畢竟是他的故鄉，這裏到處都留下了他成長的足跡。數十年過去了，街上的店鋪，小食肆，賣糖糕的王婆家，打醬油的李叔家，大牛的鐵鋪子，還有那經久不衰的鳳樓，一些在歲月中經受住了洗禮，如今依舊健在，生意更加紅火。隻是老板已經換了不知道多少個。
他雖然生活在大宅子裏，但表哥表姐們不友好，他受了委屈隻有偷偷跑出去，後來就學會了混在市井的孩子群裏，甚至小乞丐堆裏。他穿的絲綢衣物，時常沾滿了汙物。早上出去還挺幹淨一小子，晚上回來就成了小乞丐了。
但他是真的開心呀！
後來他學修道，“衣錦還鄉”的時候，仍舊有不少小夥伴們記得他，他依舊混跡在市井當中，隻不過身份尊貴了，不再如小時候那般汙濁。
跟小夥伴們從城北跑到城南，漸漸長大，成了他不可磨滅的印象。高階以上的修士，能讓回憶銘刻在骨子裏，一輩子都忘不了。
曾經的小夥伴們也早就斑白了頭發。他尚且能認出一些來，隻是不便上去相認了，兩個世界的人，各自安好罷。
此刻，他就像一個垂垂老矣的老者，在默默地緬懷過去的人和事。稚氣的少年麵孔也掩飾不住他內心的滄桑感。
白秋憶見他在太湖的岸邊坐了許久，一動不動就跟入定了一般，落葉都掉了幾片在他肩膀上，日頭也快要落山了。終於忍不住提醒了他：“昱兒，我們該啟程了。”
他仿佛從夢中驚醒，隻是不知他做了什麽夢，眼中有些瑩潤，終究隻有一聲長歎。
“我們回去吧。”
*
端木媛儀的病情不容樂觀，似乎要油盡燈枯了。端木昱兒時刻伴在床前，默默垂淚。
母親有時候醒來，絮絮叨叨地說許多話，含糊不清。唯恐這輩子叮囑不完。她堅持要說，要告訴兒子，什麽事情得做，什麽事情不能做。
有一件事仍舊是她心中最大的牽掛：“為娘最擔心的是，你這輩子孤孤單單的，沒個人陪著。其實你娶個作伴，有個一兒半女的，他也不會介意。真的為你好，哪裏忍心看著你孤苦數十載……”
“母親，今日您累了，少說點話，咱們明日再說好不好？”
“明日？為娘還有幾個明日？但昱兒不同，你的生命無窮無盡，無窮無盡呀。”
端木昱兒一愣：“母親一早就知道了嗎？”
“嗬，昱兒還有什麽能瞞得住我呢？這麽多年，你喝過一碗駐顏湯嗎？還不是給秋憶喝了。他現在也壯得很，說明那駐顏湯有用！”
在過去數十年裏，母親每日熬製的駐顏湯，端木昱兒一口都沒有喝，都交給了白秋憶。因為，他知道自己無須駐顏。端木媛儀也早就看明白了。
她又重回了那個話題，幾乎是請求了：“昱兒啊，多少年了？你們約定的是多少年來著？”她語氣越顯疲勞，每個字都花了全部的力氣方能說出，今日是不宜再多說了。
端木昱兒趕忙扶著她躺下去，柔聲細語地讓她別再憂心。
“如何叫我不憂心……怎能……不憂心……”
聲音越來越小，她終於沉沉地睡了過去。
端木昱兒如脫了靈魂一樣坐回椅子上，自己生命無窮無盡，為何不能分一半給母親？
遲早，身邊的人都要離去，自己什麽都做不了。
徒留一具軀體定格在歲月裏，裏麵的靈魂卻被歲月洗刷得發白了。他像一個老人一樣，步履蹣跚，單薄的青衣拖遝空洞，人比黃花瘦，跌跌撞撞地推開那扇落滿塵埃的門。
這間屋子塵封已久了，門窗關得死死的，裏麵是一股陳舊的味道。他走過的地板，拖出了一條痕跡來。
那幽暗的深處掛著一幅畫，依稀可以看見，是一個身材挺拔的男子，正深深地凝望著什麽人。
端木昱兒沒有走近去看，就讓他朦朦朧朧地站在那裏，他們之間，隔著一扇看不見的門。
這麽多年，他將他“囚|禁”在這裏，不讓任何人瞧見他的容顏，不讓任何人觸碰房裏的物品，隻為了將他定格在歲月裏。
*
仲夏夜，夜風都是熱的。
端木媛儀睡著睡著，身體卻越發冰涼，是不屬於這個世間的冰涼。猶如來自幽冥的銀霜將她渾身素裹，要帶向遙遠的黑暗深處。
她的靈魂依舊有些不舍，從床上坐了起來，想要去看兒子最後一眼。
但不知為何，門開了，無故吹進來一陣夾雜著花香的暖風，一個高大的白色虛影飄了進來。華光四射，明豔的光線下，他頂天立地，足有兩丈高！看不清楚麵容，卻給人一種神聖肅穆的感覺。
最為奇怪的是，他有一雙碩大的白色翅膀，撐開，星星點點的光子緩緩落下。
她看著，隻覺得心中十分暖和，就像看見了天地的造物者，又像一個深藏在歲月深處的故人。
“你來了？你來送我最後一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