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樓一夜雨醍醐
伴著如酥小雨潤,王師範與杜荀鶴這一對剛剛確定名分的良師佳徒闊聊雅談。
迎風弄詩意,上至蒼穹可攬月,下沉滄海盡遨遊。近有碧樹村邊合,遠景青山郭外斜。細雨箬笠伴蓑衣,空山新雨自可留。道不盡的畫卷徐徐。
把酒話天下,暢意詩情無影蹤,唯見西風凋碧樹,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儘是興亡百姓苦,悲天憫人情難抑。
時間在二人不知不覺中已送走太陽迎來新月,店家也已到了打烊的時候,小二恭謹中帶著歉意。
「二位客官,小店馬上要打烊了,您二位若酒興未盡,可否明日再來?」
漸入佳境,酒至酣處,怎能擾興?
「這樣吧,今晚整個二樓我包下了。再添幾道熱菜一壇酒,你們關門自去休息就好,我們二人不須照料。」王師範也不難為店小二,說出一個折中之法。
小二不敢做主,下樓去請示東家之意。過了好長時間才回到二樓,只見他手中捧著一個托盤,上面擺放幾碟新出鍋的小菜和一壇陳年老酒。
「東家說了,這新添的小菜老酒算是贈予二位以謝惠顧之情,今晚就請二位客官盡可自便。」
酒樓經營慘淡,即使日間也是顧客寥寥,更何談通宵駐店者?掌柜見有如此豪客,忙贈菜送酒以示交好之意,唯盼日後常來光顧,可謂放長線釣大魚,極善經營之道。
王師範營中軍規森然,不許私拿百姓一針一線,作為首領豈可破例?須知上有所行下必效之。 首發域名m.bqge。org
亦知店家慘淡經營下也是舉步維艱,好意心領卻不能愧受,反而多給銀兩,店家自是千恩萬謝。
小樓又恢復了寧靜,全世界彷彿只剩下師徒二人和如絲細雨。王師範終於說出了當下濟陽縣的困頓,求教於杜師。
杜荀鶴沉吟良久,一聲輕嘆,「想當年平盧之地何等富庶,幾人能想到會有今日的窘迫!當真世事難料。」
「可有興業之法?」王師範遇高人難免一時心急。
「據你所說,濟陽縣此刻已如人之病入膏肓,切忌猛葯,當以溫湯徐徐調理。
我朝賦稅來源向以農業為主,商業為輔,故欲復興盡在農商之上。
農業有賴於天時地利人和,天時者,乃是氣候適宜、風調雨順,此非人力可及。地利者,乃是興修水利、灌溉農田,此法耗時費銀需量力而行,緩圖之。人和者,乃是收聚四方饑民墾荒屯田,給予優惠政策不愁人丁不旺,正是當下首要之策。」
見王師範陷入思考,杜荀鶴說完農事就停了下來。
「先生所言是極,學生原本也有軍屯計劃,欲以麾下三百將士家眷和從壽張縣跟隨而來的五百戶父老鄉親為首批墾荒之選。
從朝廷賞銀中撥出八百兩,每戶一兩以為安家費用,至於種糧、農具皆由縣裡供應,日前已預知家父籌備,想來不日可到。
為鼓勵從軍,凡家中有人加入破浪都者可分地百畝,反之分地五十畝,以示區別。
先生以為如何?」
王師範經杜荀鶴提醒,想起之前在壽張縣時的設想,又詳加細化,脫口而出。
「可以,只是莫要窮兵黷武濫用民力,須加上一條:家有獨子者不可參軍,家有多子者可參軍一人。如此既能擴軍,又不耽誤農事。
另外,荒廢多年的土地在開荒頭年多是養地,產出不如熟地,可免除地稅;第二年地力增長,產出增多,可每畝收糧一升,實行半稅;等到第三年地熟產豐,再收每畝二升,想來百姓都能負擔。」
杜荀鶴心繫百姓疾苦,熟知農家事宜,提醒王師範莫役民過重,又出惠民之策。
「先生所言皆是至理,弟子自當遵從。」聞聽惠民細則,能讓百姓得到實惠,破浪都充實兵員,王師範遂從諫如流。
「不知商事又當如何?」
「近年諸方鎮多利用手中之權廣布稅關,商旅不堪盤剝之苦。又聞軍紀渙散、盜賊林立,劫掠之事已如家常便飯,道路不靖自是商路斷絕。
欲要重振商業,濟陽境內當廢除層層盤剝,僅以商旅實際成交數額三十稅一,減輕商稅;嚴肅軍紀,打擊盜賊,絕劫掠之事,維護營商環境。商賈逐利,何愁不來?
鹽鐵重利,自漢武帝以下盡皆官營,如今掌握在諸鎮之手。利雖重,然安師儒豈能容我等染指?不過,凡事窮則變,變則通,也不是沒有辦法!」
杜荀鶴雖是飽讀詩書,胸藏文墨懷若谷,腹有詩書氣自華,卻非迂腐之人,通窮變之道,不失狡黠之智。
「願聞其詳!」王師範亦知鹽鐵利重,頓時盎然起興。
「我等可以稽查私鹽之名,盡除濟陽境內販鹽之徒,而這販鹽者多是豪富之家、地方一霸,如黃賊巢亦是此中豪雄,可盡收其財以廣軍資,上報朝廷可積功勛,理由正當不落安師儒口實。
當下官鹽價格已超太平年間百倍,百姓自是吃不起的,我等可於暗中專營私鹽,一來可豐府庫,二來價格低些可解百姓燃眉之急,三來以稽查私鹽之名掩護,不會引起安師儒的注意,此乃一箭三雕之計,舍虛名而為仁亦不失君子之風!」
一語點醒霧中人,王師範拍掌稱妙,壓在心頭的財政迷雲,隨著杜荀鶴妙手推窗,已隨風而逝。
一夜時光悄然而過,窗外細雨綿綿依舊,師徒二人早已伏案睡去,唯有掛在王師範臉上的盈盈笑意,詮釋著最喜不過醍醐解惑。
正是:小樓一夜雨醍醐,濟陽明朝換新顏。
金雞報曉,一輪新日從天際低平處緩緩升起,黎明前的黑暗被朝氣吹散,露出天空澄凈淡藍的外衣,一片靜謐。
街旁高高的柳樹長滿了翠綠的新葉,恰似小家碧玉溫婉動人,輕柔的柳枝自然垂下來,仿若長發及腰,又像萬條隨著微風輕輕飄蕩的翠綠絲帶,如少女嫻靜。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打碎這一日中最是畫意濃濃的初晨幽靜,如不速之客,雖不歡迎,卻已闖入。
濃睡漸醒,從軍數月的王師範對於馬蹄聲再是熟悉不過,透過駿馬賓士帶起的節奏韻律可知緩急。憑藉軍人的本能,用意志壓下殘存的睡意,推開窗戶,循聲望去。
一隊焦急賓士的騎兵映入眼帘,當先一騎臉龐稚氣未退,魁梧高大的身軀訴說著遠超同齡的勇武,一根渾鐵棍寒光四射,顯然得戰陣洗禮,來人正是王猛。
王師範忽然想起昨夜未歸,也不曾告知去處,此刻王猛應是在尋自己。
「阿猛,我在這裡!」
聽見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王猛忙勒緊韁繩停於原地,四下張望,當與二樓窗前的王師範四目相對時,喜悅中透著隱隱責備。
「縣令一夜未歸,可是急壞我等,天不亮劉副都頭就命全都將士分頭搜城找尋,可算是找到了。」
王師範臉上微紅,顯出幾分愧疚,又感於部下的忠誠,忙開口道:「先行派人報平安,我這就下樓,咱們一同回縣衙。」
說完,發現杜荀鶴也已醒來,正在揉著惺忪睡眼,一邊起身朝樓梯走去,一邊說道,「快快下樓,別讓他們等著急了。」
見杜荀鶴也有雷厲風行的一面,王師範笑著跟上,等到出了酒樓,不及介紹,眾人策馬返回直奔縣衙。
縣衙前的石獅子已遙遙在望,又見數人正在焦急等待,正是破浪骨幹劉鄩等人。
王師範加快馬速來到眾人之前,於馬上抱拳,「師範唐突了,讓眾兄弟為我擔憂一夜。」
劉鄩快步上前,既是兄長般的語重心長又道出部下的誠心直諫,「縣令乃是我破浪都的擎天玉柱,日後再要出門,可得帶上親兵,知會我等一聲,以策萬全,免生枝節才好!」
「阿兄良言,師範謹記於心,下不為例。」
王師範倒也乾脆,直接承認了自己的失誤,引得身後的杜荀鶴頻頻點頭。
「這位先生是我昨日所拜恩師,尊姓杜,諱名荀鶴,乃是治國理政的賢才,詳談一夜,受教良多。」
王師範忙介紹恩師,以免失禮,又轉頭言道,「先生請,我們先行進府。」
師徒二人走在前頭,眾將緊隨其後,其他人聞聽「杜荀鶴」之名毫不反應,唯有劉鄩眼中閃過一抹亮色,顯然聽過其人賢名。
一夜過後,縣衙大堂一應物件擺放整齊,抹布抹去的不只是灰塵,還有沉沉暮氣。書案上方的匾額也顯得格外神采,昭示著銳意進取。差役分列兩廂,胸膛挺起,亦有了幾分朝氣。
穿過大堂左後角門,方磚鋪得平整的庭院映入眼帘,磚上透出一股清新之氣,顯然是早上已經用清水清洗過了。偶有嫩葉鑽出細細磚縫,努力向上生長,一點青綠散發出無限生機。兩側兵器架上,刀槍劍戟各式兵器陳列其上,尚武之氣不言而喻。
穿過庭院,迎面就是二堂,乃是縣令議事之所。一眾親兵門前侍立,不容閑雜人等接近,以示此處所談乃是至關緊要之事,濟陽樞機之所在!
眾人步入二堂,王師範邀請杜荀鶴坐於首位,杜荀鶴以此處乃辦公之所為由,不應以師徒私禮,而應以官職高低排座次,堅辭不受,只是於左首文官首席就坐。
王師範也不再謙讓,於主位坐定。其餘眾將以劉鄩為首依次坐於右首。
關係著濟陽縣命運的第一次會議,即將拉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