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十三年後
南方五嶺中大庾嶺最為著名，它的支脈九連山連綿起伏數百裏，其末段一直延伸到廣州城外東北方向數十裏處，那裏峰巒重疊，溪澗縱橫，瀑布飛流，林密穀深。這就是白雲山。周圍三十多座山峰，其中摩星嶺鶴立雞群。晨間，如遇薄霧籠罩，遠遠望去，真如仙界一般。
鏡明、月明還有他們的師兄弟李勝傲都是無爹無娘的孤兒，是師傅收留了他們。師傅白雲就一直住在白雲山中，白雲把畢生武功傳授給他們，師兄妹三人在山中整整待了十年。
後來，江湖名門邵其宗，因私開銅礦，被朝廷追殺，後投靠意欲篡位的鄭太師，隱匿白雲山，修密道、建房屋，在摩星嶺下一個足有百畝大小的穀地裏造出了規模極大的邵家莊院，甚至還有地下金庫，成為鄭太師日後起兵的財源。
如今，白雲師傅早已歸天，他的墓地長滿了綠色的野草，開了許多豔麗的小花。
鄭太師謀反的陰謀因假錢案敗露，慘遭滅門，而邵其宗自然脫不了幹係。一代名門邵家，在江湖上徹底消失。
白雲山中從此沒有人聲，沒有燈光，沒有車馬，房屋莊院也被燒光了。隻有鳥鳴猿啼！
然而，冷寂了一段時間的白雲山，那天突然來了六個人，騎著馬，隻帶了些簡單的行囊。他們對於白雲山的路徑和情形似乎很熟悉，他們在白雲師傅呆過的地方重啟爐灶，建了一些房屋，開始他們的新生活。
這一住，就是十三年。
如今的白雲山莊，熱鬧的模樣已遠非當年所比，已經是一個規模不小的村莊了。
原來的莊院四周，又造起了許許多多的房屋，有集中在一起大片大片的，也有零零散散的，有的是瓦頂，有的是草頂，有幾幢矮矮的二層樓房，從摩星嶺上望下去，就是一個很大的村落。層層疊疊，錯落有致。
一處數十間房屋，單獨圈了圍牆，牆門上麵掛了一塊匾，上寫：白雲藥坊。
另一處同樣一個院落，白牆黑瓦，頗有規模，黑色大門，上麵也有一塊匾額，藍底黃字，是：白雲書院。可以時常聽見，從裏麵傳出來孩子們的朗朗書聲。
再一處，又一個院落，匾額上寫著：白雲武館。
也有茶鋪，也有酒肆，還有繡坊。
十三年前六個人進山，如今已有數百上千人。
讀者都會猜到，開頭的六個人就是鏡明、月明、陳元杼、景陽、陳中軒，黃薇。
每次他們下山的時候，看到露宿街頭的一批批難民，就把他們帶到山上，教他們學會采草藥。學會打獵。給點錢到城裏買些雞仔回來喂養。有女人會刺繡，就讓其他女人學，到城裏買些絲綢回來，上麵繡了各種圖案後，再到城裏賣掉。
有大人，自然也有小孩，將他們放到書院裏，選一個先生，請他教。
難民中，的確什麽樣的人都有。
一批批難民上山，能夠安居樂業，何樂不為？於是，他們都樂意在這深山裏定居，甚至娶妻生子。白雲山裏也就熱氣騰騰起來。
劈啪——劈啪——
爆竹聲聲，一個個高升在空中炸開，接二連三，此起彼伏，在這山坳坳裏引起了一陣陣回聲，不絕於耳。
又是一個新年。
遠遠的可以看見廣州城裏燃放鞭炮的情景。城裏放，山裏同樣要放。
一片空地上，兩個小孩在嬉戲，都十歲模樣。男孩拿了個小鞭炮做勢要點燃了在女孩身邊炸響。女孩膽小，嚇得捂住耳朵沒命的跑。男孩似乎更來勁了，嘴裏還不停的叫著：“砰——嘭！砰——嘭！”女孩跑著跑著，看見大門裏走出一個人，仿佛看見了救星一般，跑過去，一把抱住，帶著哭聲說：“奶奶，奶奶，哥哥拿鞭炮嚇人！”
奶奶放下手中竹籃，愛撫的摟著女孩，在她額上親了一下，抬起頭來。
奶奶就是月明。
歲月真是不饒人，往日的青絲中出現了不少的白發，已不再像以前那樣光亮。但留在臉上的滄桑卻並不明顯，除了眼角邊有些魚尾紋，卻並沒有感覺皮膚的鬆弛，五十出頭的年紀，光彩依然不減當年。
月明摟著女孩，笑著說：“一帆，又欺負小菲妹妹了，是不是？”
叫一帆的男孩說：“奶奶，菲妹膽小，我是在給她練膽呢！你和爺爺在教我們武功時，不是說‘膽要大，心要細’嗎？我隻是用一個小鞭炮，砰——嘭，隻是嘴裏叫著，還未炸呢，看看，已經嚇得快哭鼻子了！”說著，歪著腦袋，一臉壞笑。
“誰哭鼻子啦？奶奶，他還瞎說！”叫小菲的女孩跺腳不服。
月明彎下腰在女孩的耳邊輕聲說：“瞧著，一帆膽敢欺負小菲，看奶奶怎麽整治他！”說著，從竹籃裏取出一個半尺長的炮竹，對男孩招招手，說：“一帆，過來！”
一帆聽話的走到月明麵前，說：“奶奶，你是要放這個大炮竹嗎？”
月明笑著說：“今天不是奶奶放，是一帆來放。”
一帆急了，大叫：“奶奶，這是大炮竹，是大人放的。”
“爺爺教你們功夫時，說什麽來著？”
“膽要大，心要細。”
“好，你就照這句話做給奶奶看。奶奶教你怎麽膽大心細。”月明說著，抓住男孩的右手，將炮竹塞在他手裏，叫他捏著.
男孩的手開始顫抖，用可憐兮兮的目光看著月明，說：“奶奶，我怕！”
一邊的女孩反過來倒幫著男孩了，說：“奶奶，一帆哥下次一定不會再欺負我了，你不要對他懲罰，好嗎？”
月明輕撫女孩的頭，笑著說：“小菲，奶奶並不是在懲罰一帆，他剛才說的這句話很對，膽要大，心要細。今天這個大炮竹，我就是給他準備的，與剛才他逗你玩沒有關係。”說著，從籃裏取出火折子，拔去套子，一吹，有了火。把火折讓男孩用左手拿著，然後說：“一帆，聽好，把炮竹底部藥引線點著火以後，我數到三，你用力往前麵扔出去，扔得越高越遠越好。現在，準備！”
男孩抗不過，隻得照做，他左手捏火折子，右手拿炮竹，雙腳分開，雙膝微屈，好像在紮馬步。他那雙驚恐的眼睛，一直望著奶奶。
“眼睛看炮竹。”
“是。”
“點火。”
男孩把火折伸向炮竹，雙手抖得厲害。這時，他似乎下定了決心，緊咬嘴唇，用火點著了約有三寸長的藥引線。隻見火星飛濺，他嚇得把臉撇向一邊，緊閉雙眼不敢看，隻聽奶奶在喊著：“一、二！”喊到“三”的時候，他迅速的把手中的炮竹用足全力扔了出去，幾乎隻是一眨眼的時間，炮竹響了：“砰——嘭——”男孩睜開眼睛，看到了已經炸碎的炮竹，正在空中跌落。
月明和女孩都鼓起掌來。
“奶奶，你還鼓掌，我都嚇得快趴下了。”
月明拉住他的雙手，說：“奶奶就是在給你練呀，你不是說要膽大心細嗎？”
男孩睜大一雙明亮的眼睛，望著月明，說：“奶奶，我明白了，下次我一定不會再這樣害怕。”說著，跑到女孩身邊，說：“菲妹，今後我們一起練吧。”
月明笑了，心中感到甜甜的。抬起頭。放遠目光，看見前邊山崖上坐著一個人，一眼就認出是鏡明。於是，對小孩說：“你們好好玩，一帆，要照顧好妹妹。我到你們爺爺那裏去看看。”說著，朝山崖邊走去。
這是山坳邊緣突出來的一些巨石，犬牙交錯，有高有低。石前是一個山穀，不深，可以看見穀底鬱鬱蔥蔥的樹木。
月明來到崖邊，在鏡明旁邊坐下。
天氣很好，片片白雲在空中飄浮。
月明說：“望得這麽遠，不是在看山景，是在想。說說，有什麽心思？前邊是楨州方向，是不是在想你的海通寺了？”
鏡明反問：“難道你就不想楨州的妙音庵嗎？”
月明無限感慨的說：“怎麽會不想呢？有人說，年歲越大，就越會想從前的一些人和事。看起來，我們也真的老了。”
鏡明說：“有時真想再坐在佛前的蒲團上，心如明鏡似的，一無雜念，好好的念一部心經。”
月明聽了，啞然失笑，說：“上了白雲山，為了這些孩子，讓他們有個安定的家，我們答應了他們的請求，決定舍戒還俗，已經十三年了，今天怎麽反倒有這樣的念頭？是不是年紀大了，圖個清靜，想再出家一次？像當年師父歸天後，我們師兄妹三人那樣，二師兄走了官道，小師妹跟著大師兄，結果大師兄嫌我是個累贅，留下一封書信，悄悄進了海通寺出家了，心腸也真硬，全然不顧及小師妹的感情，傷透心的我，割舍不了這個無情無義的大師兄，便在海通寺不遠處的妙音庵出家為尼。當時，住持為我削發的時候，見我淚如雨下，便放下了剃刀，說：“你的塵根不靜，俗緣太深，就留下這一頭青絲吧！”
鏡明笑道：“我怎麽成為無情無義之人了？”
月明嗔怪的說：“你難道就感覺不到小師妹對你的情嗎？”
鏡明傻乎乎的摸摸腦袋，傻笑著說：“當時年少，心中沒有這種念頭，看到世道這麽亂，心灰意懶，便出了家，圖個清靜世界。後來知道你竟然也出家，才觸動了這根心弦，但已經出家，為時已晚。隻是，後來我們不是決定為百姓做些好事，替天行道嗎？這樣也對得起白雲師傅傳授的一身武功。江湖上從此有了僧尼搭檔的美談，還怪大師兄用情不深嗎？”
月明說：“那你這次重回白雲山，還什麽俗？還做你的僧人，豈不是好。”
鏡明樂嗬嗬的說：“嘿嘿，你不瞧瞧我們的侄兒侄女，再不答應，他們無論如何不肯成親。再說，”鏡明說到這裏，頓了一下，有點不好意思的說：“再說，我倆不也想有個家嗎？”，
聽到這裏，月明心裏甜滋滋的，情不自禁地把頭倚在鏡明寬厚的肩膀上，光看背影還真像一對情深的戀人。
過了一會兒，山莊、書院、武館，整個山坳裏，都響起鞭炮聲，一派新年喜氣洋洋的景象。
鏡明回頭朝山莊望去，感慨的說：“如今的白雲山裏真的越來越熱鬧了。”
月明歎口氣，說：“十三年了，我們把一批批難民接到山上，安頓好。有的人下山去買東西時，遇到難民，又把他們領上山來。伐木造屋，不求富貴，但求能夠平平安安活下去。用妙音庵主持的話來說，這叫功德無量。可是，盡管我們用足力氣，又能讓多少人過這樣的生活呢？年前，有一天，我和元杼到東郊一個村莊去送新年吉祥香囊，正好遇見一隊官兵到村裏收繳稅賦，叫什麽人頭稅，有一個人就繳一份稅，交不出錢就用糧食抵扣。青黃不接，家裏哪還有糧食！年年有災，加上官家逼迫，沒有活路，能跑的都跑了，不跑的隻是舍不下自己的家。苦啊！遍地都是難民，怎一個白雲山莊可以幫的。”
“原想，換一個皇帝了，南漢會好起來。哪裏知道，又是一個爛貨色，朝廷各個部門掌權的都是太監，劉鋹身邊的這兩個大太監，隻知伴他想出各種法子來尋找快活。據說，在後宮有個瑤池，叫池不是池，是空蕩蕩的殿，劉鋹過幾天就要去一次，太監會為他準備一百名宮女，脫光了衣服跳舞，他就一邊飲酒，一邊快活。這樣的皇帝，苦的是百姓，害的是南漢。”
“眼看著自己的國家一步步走向深淵，無能為力，真覺得痛心。”
“這也不是憑你我的能力可以救得了的。有個好皇帝，才能夠千方百計讓百姓過上好日子，讓國家強盛。”
說到這裏，月明突然打斷鏡明的話，有些神秘的說：“哎，你有沒有聽說，北邊的宋朝，皇帝叫趙匡胤，真是個明君。他本來是後周恭帝朝內的一名殿前都點檢，歸德軍節度使。後周幾朝皇帝跟我們南漢一個樣，朝政混亂，百姓苦難，趙匡胤在一次點兵出征時，大軍駐紮河南封丘陳橋鎮，他的部下硬把黃袍披在他身上，擁戴他做了皇帝，重新殺回京都開封。恭帝隻好讓位，後周就這樣改朝換代了！”
鏡明把腳邊的一塊石子踢了出去，石子遠遠的落入山穀。他有些激動的說：“我說趙匡胤這個皇帝不錯。懷天下大誌，具雄韜戰略，他登基後，在這十餘年的時間裏，先後滅了後蜀、北漢、荊南、南平、吳越，現在就隻剩下南唐和南漢了。如今他的大軍正指向南京，看起來南唐也時日不多了。”
“真是野心不小，要一統天下呀！”
“中華本來就是一個大家，被硬生生的分割成一個個小國家，你打我，我打你，打來打去，每一次打，會死多少人，耗費多少錢財，這些錢都是從老百姓身上刮去的，如此，你說百姓還有什麽活路？說不定，天下一統之後，也能像唐太宗那時，繁榮昌盛，百姓安居樂業，這才是眾心所歸呢。”
月明說：“最主要的是要有個既能勤政治理國家，又有愛護子民之心的好皇帝，聽坊間私下裏在談論，說有一天趙匡胤乘馬車到城裏察看民情，馬將一個挑擔賣菜的老人驚著了，跌倒在地。趙匡胤立刻從馬車裏走出來，親自把賣菜老人扶起來，替他拍去身上的泥土，問他有沒有摔傷，還叫隨從賠了他的菜錢。圍觀的百姓都不認識這是宋朝皇帝，都豎起大拇指稱讚。從這個傳聞看，宋帝還真有一顆愛民之心呢！”
鏡明仰天長歎，說：“以前，我們幾次在關鍵時刻，阻止元杼姐弟殺劉晟，為的是保南漢。後來劉晟死了，換了劉鋹，誰知換湯不換藥。我看，老百姓真的沒有活路了。所以，我的心裏倒希望宋帝快點派兵過來。我算是看明白了，一個個小國，有打不完的仗，一個大國，東南西北才是一家人。”
月明點點頭，說：“我也漸漸明白了，唉，如果有一天宋軍真的打過來了，你是幫南漢還是幫宋軍？”
鏡明一下子竟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