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潮汐
直到我坐在書桌前回憶那些遙遠的面孔。除了血緣,我們有很多關聯嗎,或許就像大樹根部的枝枝蔓蔓,細小絨毛,你不能說它們絕無關係,可是每分每刻,它們的一部分藤蔓或者根須的確在乾枯、掉落,衝到河水,和魚蝦、泥土融合成淤泥狀沉聚。
曾連接的部分,一個院落、幾句方言、細微面貌,我們不關注,卻影響現在的我們——還沒有枯死卻正在隨水飄落的部分。它們多麼倔強啊,有時候拚命抓住樹根,強壯起來,同時也在衰弱,日益抵不住河水的浮力、拉扯或者浸泡。
我實在想不出和老祖宗的太多實際關係或者記憶,除了以此稱呼她。我幾歲的時候時常在她的院子里玩耍,我和姐姐弟弟們都怕她。她走路很慢,我沒看到過她的小腳脫了鞋子的樣子,但我見過她坐在一把竹木凳子上,屋檐下。陰鬱烏青的大屋檐擋住了陽光,但傳出的熱量彷彿還是使她靜謐而幸福,她愛看孩子們打鬧。可若是我們的玩意兒不小心拋到了她的腳下,她就滿臉怒色,我記不清她具體的臉,大概是滿臉皺紋。我看見她穿著黑色的棉褲,白色的布襪漏出一角,她的腳很小,但她手中的拐杖從不會客氣。
那根拐杖烏黑髮亮,大概是她手日夜摩挲的結果。她把拐杖揮舞的快速而有力,姐姐跳起來了,但是我看到了她眼中的眼淚。「真疼啊。」姐姐揉著腳踝、面有不悅地走開,併發誓再也不靠近她。
我們玩耍,漸漸忘記了牆角的老人,甚至沒有注意她什麼時候開始終日躺在床上,屋檐下太陽的餘暉也不再關照她了。我們孩子們仍舊在歡歌笑語、嘰嘰喳喳,她有躺在床上聽我們、孩童的嬉鬧聲嗎?她在想什麼呢?會無聊或者傷懷嗎?總不能私下也給自己一副嚴峻的面孔吧?她會想起自己的父母嗎?我怎麼也想不明白,我不可能會想到她的父母,雖然我是他們的後代,我看不見他們,也想象不出。
於是我看到了他——老祖宗的孩子,太老爺,以及他的妻子,老太。可是這個時候太老爺已經年邁了,雖然只是行動遲緩。我還是無法想象三個老人在一個院子里的生活,他們幾乎無話,也從來不會一起曬太陽。我從沒有見過太老爺給下不了床的老祖宗端飯,當然必定是有的,他們就一天天在靜謐的村莊里等待各自漸漸行走不了、更加衰老直至隨河水消失的一天。
是的,村子里的河水也會幹枯,空洞的凹陷不會吸引調皮的孩子多看一眼。
人是多麼無助啊。
他們的意識大概還很活躍,他們也會想起遙遠的記憶,但是父母的樣子漸漸也模糊了。大概會有那麼一瞬間,他們的意識輕盈地彷彿一陣風,觸摸遠方的花草、踏過泥濘的小路、奔向父母的灶台、撫摸戀人的手,或者它們吹斜爭吵的雨聲、驅趕怕冷的老鷹,它們漫無邊際的遊盪,在荒原、在黑夜,看到黑暗中狗的亮眼睛、看到河水中時而竄動的魚.……睜開眼,自己的每個動作都像因時代久遠卡殼的磁帶,烏拉拉說著自己都要聽不明白的話.……然而他們不會流下一滴眼淚,不就是如此嗎?時間是人類自己強行做的標記,然而潮汐涌動、覆蓋,時間從來不擁抱它們。空間是人類最安全的角落,他們終於會有某個角落,安睡,哪怕曬不到次日的暖陽。
我見過最大年齡的親人的老祖宗,在她九十九歲那年像枯敗的樹根一樣隨水流走了。我和兄弟姐妹在歡聲笑語中長大了,只記得她愛打人的拐杖,但沒了恐懼,甚至絲毫不會提起她。唯一的惋惜,大概像姑姑和姑父的對話,「差一點就一百歲啦,就是咱們村最老的老人啦。」更多的是惋惜那一個自豪的誇耀,自豪家中有百歲老人。至於她怎麼度過床上的那一年,百歲後任何一天都可以死去了吧?沒人在乎。
姑父帶回家另外一個女人,爺爺第一次和他怒目而視。本來除了在打穀場合作,不會有任何必要對視的兩人。姑姑不願意離開這個男人,因為離婚不齒,以及兩個兒子。 一秒記住http://m.bqge.org
五次三番的爭吵與大鬧,突如其來的爺爺的病逝,姑姑有愧疚嗎?大概沒有,因為她在照顧孫子了,很疲累但很開心。可是她最怕聽見姊妹們說父親的突然離世和丈夫的「胡鬧」有關,這怕自然也說明她的愧疚和不自在。但無關緊要,因為她還要照顧搖籃里不時就大哭的孫子。
如果說老祖宗具體去世的經過我幾乎一無所知,或者從不記得,爺爺去世的那天,我和姐姐卻在身邊。他被幾個人扯下舊衣服,換上嶄新的壽衣。院子里熱鬧了很多天,伴著喇叭嗩吶,多數弔喪者口中塞滿肥肉,聊著自己的家事醜聞,頭戴孝布的人則是端菜遞水的服務人員。一切過後,這些遠方來客坐著「突突」叫喚的卡車回到自己不遠的家裡,或許他們也有一個時日不久的親人在房間里。
「趕緊換了衣服,身子硬了就更不好換了。」鄰人催促奶奶的話語我至今記得,而奶奶的表情我卻看不到,大概更多的是忙亂吧。等到極其忙碌的幾天過去,她會有大把時間感受悲傷並思考自己「消失」的那天。空洞的大眼睛,微微塌陷,來不及想著什麼。
他們都會「消失」,我可以無動於衷,但到自己呢?我怎麼可能不會在深夜偷來幾分鐘去玄想是否有「神」?手機關閉,眼睛酸澀,世界上有多少人同時也躺在在思考死亡呢?當然不是因為事業或者感情問題,就是單純的那麼想,大概是會有的時刻吧。因為孤單。我想談談孤單,但發現這太平常不過了,每個人都在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