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真相

  宣室殿內已撤了大半的燈燭,疏疏落落的光火閃爍在鎏金燭台上,四麵牆壁篤實,愈發襯出殿內的沉暗幽靜。


  蕭逸了解侯恒苑的為人,若非十分緊急,他不會拽著孫玄禮連夜麵聖。便連更衣都省了,隻在寢衣外搭了件墨色縷金祥雲的委地披風,兩側的紅絲絛虛虛墜下,一晃一晃的從屏風後被帶到了禦座上。


  侯恒苑和孫玄禮剛要深揖叩拜,便被蕭逸叫住了:“不必多禮了,老師有話但無妨。”


  侯恒苑看了一眼孫玄禮,道:“孫校尉已將長秋殿的事查清楚了。”


  “那就吧。”


  “臣奉命翻查長秋殿,在殿中後花園的地底下挖出了些東西……”


  內侍將一個沾著斑駁泥土的綠綢布包裹呈上,高顯仁在龍案上添了一盞燈,借著微暗的光,蕭逸隨手拿起紫毫筆細細撥弄了一番,發現就是些碎瓷片,青釉、白釉都被砸得碎碎的,看不出原先是做什麽用的。


  他向孫玄禮投去了疑惑的眼神。


  孫玄禮道:“臣調閱了司製局的記錄,發現從半個月前開始,長秋殿的瓷器就損耗得很多,司製那邊的法是,長秋殿新調來了一批宮女,手腳不伶俐,差事不嫻熟,碰翻個茶啊碗啊的都是常事。因是貴妃娘娘的寢殿,司製不敢怠慢,立刻準備了新的奉上。”


  “臣已將這些碎瓷片拿去給司製辨認了,司製確認就是近半月來長秋殿損耗的那一批。”


  蕭逸高居禦座,隱在光線暗昧中,看不清是何神情,隻是沉默了片刻,問:“這又能明什麽?”


  “陛下不覺得奇怪嗎?既是宮女打翻了瓷器,那收攏了扔出去就是,何苦要偷偷摸摸埋在後院?於是臣仔細查看,發現這些瓷器的邊緣都或多或少有些豁口,像是被什麽東西咬過的……”


  蕭逸捏起其中一塊,指腹摩挲著薄瓷邊緣,摸到了豁口,不由得指間用力,將瓷片緊緊捏住。


  孫玄禮繼續道:“臣檢查過當早晨的所有禦膳,發現除了那盤榛子糕,其餘的皆無毒。也就是那突然躥出來的兔子是直奔著有毒的榛子糕去的,若非是巧合,那便是有人一直在訓練它,那些被丟棄的瓷器都是在訓練兔子過程中被它咬壞的。”


  “臣盤問過長秋殿的宮女,她們都知道陛下不食榛子糕,禦駕在的時候,也都盡可能避開這道糕點。可那早晨是貴妃娘娘特意點名要了這一道,臣想,榛子糕、兔子怕是一早都安排好的,陛下不食榛子糕,若非突然冒出來一隻兔子替陛下嚐了這道糕點,隻怕也不能發現禦膳裏藏了毒。”


  君王的沉默猶如這漫漫黑夜,無邊無際的落下來。


  侯恒苑擔憂地看著蕭逸,上前一步想些什麽,被蕭逸抬手攔住了。


  他衝孫玄禮道:“你做得很好,回去管好了底下人的嘴巴,此事不能外漏,下去吧。”


  孫玄禮應是告退。


  “陛下,臣鬥膽問一句,此事要如何處置?”


  侯恒苑曆兩代帝王,一直是蕭逸身邊最受倚重信任的肱股之臣,此事既有校事府插手,本來也用不著他多操心。可他料定事情真相揭露之後蕭逸會難以決斷,也實在難以想象把這樣一個禍害留在龍榻枕席之側還會有何遺患,便跟著孫玄禮來了,要親眼看著蕭逸處置了楚璿才能放心。

  蕭逸緘然了許久,才啞聲道:“如此淺顯,朕早該想到了。”


  侯恒苑道:“陛下心裏一直想的恐怕都是誰要陷害貴妃,覺得她會有危險,才借著查案的由頭把她擱在身邊,牢牢護著。可曾想到,這原本就是她自己演出來的一場戲。常景在前朝緊咬著楚晏不放,她便在後宮生事端,利用梁王早就布好的棋子,往常景身上按一個勾連內宮、陷害貴妃的罪名,讓他自顧不暇。”


  “梁王府那邊怕也是才得到消息,前幾日不還為楚晏求了個‘延後議斷’下來?隻怕等到明日上朝,梁王再在這件事上做些文章,常景不光咬不掉楚晏,連他自己都得揭層皮下來。從這件事上看,楚貴妃和梁王之間依舊聯係密切,消息互通頻繁,陛下不能再忍了。”


  蕭逸擱在案上的手緊攥成拳,骨節森森泛白,像是要把什麽東西捏成齏粉。良久,他抬眼看向待自己一片苦心的老師,問:“依老師之見,該如何處置?”


  侯恒苑道:“就算她無意置陛下於死地,就算她是一片救父心切,可拿龍體安危來做戲,實是大逆不道。留她一條性命,褫奪封號,逐出宮門,總不過分了吧?”


  蕭逸長吸了一口氣,道:“讓朕再想一想。”


  侯恒苑急得直跺腳:“這不是旁的,這是您的龍體安危!隻道外朝凶險,奸佞賊子如虎狼環伺,可那好歹都離您遠遠的。楚貴妃可是您的枕邊人啊,她城府這麽深,心思這麽狠,萬一……您如此為了個女人優柔寡斷,難道忘了年少時的鴻鵠之誌,忘了當初匡扶社稷的決心,忘了先帝的囑托,忘了為您穩固皇位的路上所鋪的森森白骨了嗎?您忘了當年的禁軍統領徐慕……”


  “不要提義兄!”蕭逸啞聲喊道。


  侯恒苑看到蕭逸那裹在披風下的身體猛地顫了顫,自忖剛才一時情急話失了分寸,默了默,緩聲道:“陛下,臣失言了。”


  蕭逸好似已經冷靜了下來,微仰了身坐在禦座上,燭光輕柔鋪滿其身,宛如一尊雕像,玉容傾華,沉靜澹然。


  這麽多年,他已習慣了應對各種難題危局,也習慣了在起起伏伏裏讓自己在最快的時間裏回歸冷靜,再開口時話中已沒有波瀾:“老師放心,朕會妥善處理此事的。”


  月移西斜,已是後半夜了。


  蕭逸遣退了值夜的宮人,獨自推開了偏殿的門,裏麵燭光耀目,亮如白晝,他走進四下看去,見楚璿已換了身玉色窄袖襦裙,趴在牆邊的地磚上,側著耳朵在聽些什麽。


  見蕭逸進來,她輕手輕腳地朝他奔過來,梨渦前凹,神秘兮兮地:“舅舅,您也睡不著啊……他們殿裏有刺蝟,還要拿藥毒死,我要是能找出來,可以不可以讓我帶回長秋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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