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疼愛
“我就不明白了,我好好地跟您話,您老往江淮身上扯什麽?”楚璿低頭撫看自己的裙緞,酒水滲進了金線織就的鳶花撚珠,洇開一灘,很是難看。
她邊摩挲,邊懊惱道:“這是尚衣局新送來的衣衫,我才穿了幾個時辰,啊……”楚璿吃痛地低呼了一聲,手被蕭逸緊捏進了掌心,他暗中蓄力,把那一團柔荑捏得‘咯吱’響,麵上卻一派清風溫雋,甚至唇角還掛著宜然淡笑,仿佛殿中歌舞甚合聖意,他低聲道:“你還沒給朕生出個一兒半女的。”
楚璿向他投去了詫異的神色。
蕭逸漫然道:“你要是把朕氣死了,你少不得要殉葬。”
‘殉葬’二字果然頗有威懾力,震得楚璿再沒了話。
十幾前,她父親身陷囹圄,她被困宮闈,為了救父不得不鋌而走險時,她確實想過要是蕭逸有個好歹大不了給他殉葬,可如今已然雨過初霽,大家都沒事了,她也越發惜命,不想死了。
大家都活得好好的,她憑什麽死?
可心頭還是氣難紓,委屈地看向蕭逸:“我心裏不平衡。楚玥那丫頭命怎麽就這麽好,從在爹娘跟前長大,受盡寵愛。到及笄之年又了門好親事,被娘親帶著出來,聽的都是好話,我活了十七年了,一這樣的好日子都沒過過。”
她眼中含淚,泫然欲泣:“要不是我舍命把父親救出來,要不是我多年來聽外公的話為他效力,梁王府庇護著楚家,楚玥能有這樣的好命過這樣安穩平和的日子嗎?她們怎麽就不知道來問問我過得怎麽樣?怎麽就不會來關心關心我?我這麽多年我圖的到底是什麽?”
一心效力的外公其實早把她算計得死死的,牽念掛懷的家人心安理得享受著她的付出所換來的好日子。
她不光在夾縫裏求生,還是個沒人愛的可憐。
蕭逸翹起拇指輕輕摸著她的手背,沉吟良久,道:“你要是不平衡,朕給你出這口氣。”
楚璿隔著水霧朦朧可憐兮兮地看向蕭逸。
“等宴席散了,朕把她們都砍了,人頭給你送到長秋殿當凳子坐。”
楚璿嘟起嘴,悶了好半,終究長舒了口氣,鬱鬱道:“算了,我不跟她們一般見識,我也不缺凳子坐,不關心我就不關心,誰稀罕似得……”
十二闋和弦已近尾聲,鼓點愈發密集,笙樂愈發精妙,蕭逸的心情如在狂風怒浪裏逐翻了許久,如今終於歸於平和。
他握著楚璿的手,滿含憐惜與寵溺的喟歎:“朕懂了,璿兒隻是看上去堅強,但其實還是個脆弱的姑娘,想要有人疼有人愛。”
楚璿低了頭,不話。
“等這宴席散了,朕就把長秋殿的禁軍撤了,再也不關你了。”
楚璿醒過神來:“您與外公的買賣做成了?”
蕭逸眼中閃著洌洌幽光,看向禦階下席列左首的梁王,他已過花甲,鬢發霜白,生就一雙鷹目,氣勢凜凜不怒自威。多年的軍旅生涯讓他即便年老體衰,也腰背繃直,顯得他身姿挺拔精悍,頗有些蒼暮錚錚的威嚴。
提起一抹悠然自得的笑意:“沒有,但朕覺得十之八九是要成了。”
楚璿現在也不大關心他們之間的博弈了,隻在乎她自己的處境,不免憂心:“那不是還剩十之一二嗎?”
蕭逸朗朗一笑:“即便成不了,朕也不關你了。你殿裏的宮人朕會精心挑選過給你送去,保證讓梁王無從染指。璿兒,朕會幫你一點點脫離他的控製,到時候你就知道,這四麵紅牆的宮闈裏也有海闊空,這樣的日子你隻要過一,就知道是跟從前大不一樣的。”
楚璿的眼睛倏然亮了,但旋即暗淡下去,她輕聲道:“我害怕……”
像是提線木偶做久了,一旦把線剪斷,這個木偶就失了登台的資格,也就沒有利用價值了。她的命運會如水中寥花,逐波飄零,會有何境遇,全看意。
蕭逸握著她的手緊了緊,道:“你就當是賭一把,我們之間已走到今了,你還能再把揭下來的臉譜戴回去繼續跟朕演戲麽?你演得出來,朕可看不下去了,朕自就心軟,最看不得你這姑娘受委屈,狠了心要欺負欺負你,卻最終也還是下不去手。”
楚璿心頭沉甸甸的,被蕭逸這樣一逗弄,像悶籠裏灌進幾縷清風,把原本的滯鬱吹散了些許,她終於展顏一笑:“您有這花言巧語的本事,當皇帝真是可惜了。”
殿上舞姬已攏袖將要散去,楚璿把蕭逸的手撲開,端莊沉穩地站起身來,朝他鞠禮:“陛下,請容臣妾去更衣。”
蕭逸麵容澹靜,隻眼中漾過淡淡柔波,道:“去吧。”
便有四個宮女迎上前來,擁簇著楚璿拐去了屏風後的內廊。
殿宇簷下懸著垂絡紅錦宮燈,光芒幽昧,若霞罩煙籠,靜幽幽撒了滿地,看上去暖暖的很溫馨。
楚璿一滯,為自己的感覺而輕笑,當前這四麵楚歌的境遇,她竟然還覺得溫馨?也不知是酒意微醺,還是被蕭逸給哄暈了。
正想著,忽聽偏殿外內侍報:“娘娘,蕭祭酒求見。”
楚璿詫異回眸。
梁王有三子,除了那坐鎮京都深不可測的世子蕭騰和常年征戰在外的次子蕭鳶,還有三子蕭佶。
與兩位擅長玩弄權術的兄長不同,蕭佶卻是書生秉性,敦厚溫和,謀了個國子監祭酒的官職,日日與鴻儒典籍為伴,過得倒也灑脫。
從前楚璿在梁王府時便與這位三舅舅最親近,方才宴席間並未看到他的身影,隻當他沒來,怎麽就到了偏殿要來見她……
楚璿讓人把他帶進來。
隔著螺屏行了禮,蕭佶道:“臣匆匆而至,還未來得及上殿麵聖,恐不能久留,隻為娘娘帶了些您從前喜歡的吃食,想著先親手送過來吧。”
侍女將一遝以魚線綁縛的油紙包呈了進來,楚璿忙揭開看,果然是她最喜歡的酸棗麨。
這是取上好紅棗,箔上日曝令幹,大釜中煮之,再細濾以生布絞取濃汁,日曝使幹,散為沫狀,以水衝飲。
雖不是什麽名貴吃食,卻是極耗心思的。
觀其成色,楚璿知道肯定是三舅母親手做的,她大覺暖心,笑道:“謝謝三舅舅,您家中可都好嗎?”
蕭佶道:“一切都好,前些日子雁遲還來信,他會趕在陛下聖壽前回京,他還讓臣代為向娘娘問好。”
蕭雁遲便是蕭佶的獨子,亦是楚璿的表兄。
兩人隔著螺屏寒暄了一陣,蕭佶提出摒退左右,他有話要問。
“這些日子朝堂上風起雲湧,梁王府內也不消停。父王和兩位兄長關起門來議事動輒就是好幾個時辰,還神秘兮兮的不許人靠近。那常景又突然放過你爹,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楚璿睫羽覆下,沒話。
蕭佶愈發憂心:“你父親出獄後就一直在梁王府裏休養,這些事我本也不參與,瞞著我就罷了,可連他也瞞著,我們思來想去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跟你有關。璿兒,你到底幹了什麽?你是要急死我們嗎!”
楚璿猶豫了許久,剛張了口要,忽聽殿外一陣喧鬧,隱隱有叩拜恭送之音,殿外腳步疊踏,高顯仁領著內侍進來,朝蕭佶揖過禮,在屏風外道:“娘娘,祈康殿那邊傳來消息,太後身體抱恙,陛下已令中斷宴席前去探望了,他讓奴才送娘娘回寢殿。”
“備輦,本宮也去祈康殿。”楚璿覺得不管她與太後往日有多少齟齬,當婆婆的病了,斷沒有兒媳兀自回殿歇息的道理。
誰知高顯仁獨自繞過屏風,走到楚璿跟前,低聲道:“太後無恙,陛下早就問過禦醫了,她老人家是因為往宣室殿送了好幾撥曼妙佳人,皆完璧而出,對陛下心裏有氣,故意折騰呢。陛下這是故意給她老人家排場,去安撫,您還是別去了,今日您和陛下在偏殿裏的事……彤史女官都記下了,太後八成是知道了……”
楚璿臉頰微燙,正要起身回宮,忽聽殿外有宮女朗聲宣旨:“太後懿旨,請娘娘移步祈康殿。”
殿中人皆是一詫,高顯仁率先反應過來,悄聲道:“您餓了十,又侍君辛勞,如今該撐不住了。”
楚璿立刻會意,抬手捂住腦側,嗓子裏溢出些微弱的破碎嚶嚀,‘砰’的一聲,暈倒在繡榻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