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禍友(1)
正當時,一塊旗子從空墜下,將我二人蓋了個嚴嚴實實。塵灰四起,直竄入鼻口。二人慌忙扯掉破旗,連咳帶嗆,好一陣子才平復下來。
「這這這、這就不怪我了啊,佛祖作證,送上門來的,真是避無可避!」那人一開口便是此話,聽著像極了書里那些匪盜打家劫舍的虛假借口。
誰料他話語剛定,竟撲通一下癱坐在地,撿起散落的點心邊吃邊自責道:「還要我怎樣呢?還要我如何!天地之大,竟無處容得下我?嗚嗚嗚,竟無處容得下我!這些孽債,人命,都要我背嗎?嗚嗚嗚,我說你也別站著了,過不了多久你就要死了,全身化膿,屍骨無存,死狀極慘!還是有什麼好吃的就都拿出來,至少做個飽死鬼吧!」
「什麼?」這是如今江湖上新的打劫路數?
「我說你就要死了,碰到我算你倒霉,你吃好喝好,有什麼遺言遺願都可以說說,日後有緣,我會幫你完成一二的。」
「你你你要是打劫的話……唉算了,這些你都拿去吧!」我把腳邊的包袱丟給他,暗道管他是不是匪盜,不必做無謂的計較,心下更加絕望無奈,卻又好想將他剛才那番話再給他說一遍,也好讓他有個橫死的準備。
「打劫?我不是打劫的!」那人跳將起來,兩步跨到我面前,「我打劫你一個弱女子幹什麼?你遇到我你就會死你知道不知道?」
那人口裡的點心都噴了出來,看著我一副被人目睹換衣的羞澀樣全然不屑道:「捂什麼捂,誰還沒見過個女人?」說到這裡竟四仰八叉躺倒在地,大哭起來。「我又害死一個美女,你是我害死的第六個美女了!啊啊啊嗚嗚嗚,又害死了……」
他兀自哭了好久,我呆若木雞看著他在地上翻來滾去,翻滾到包袱旁邊,不經意看見裡面幾塊糕點,突然就安靜下來,起身坐好,自拿了糕點吃了起來。
這人怕不是……
「你還好嗎?」我問道。 首發域名m.bqge。org
「沒事。」
「包袱里還有,請便。」
「嗯……不能全吃了,得給你留點兒,吃飽好上路。」
「你要殺我?」
「我殺……我殺你做什麼?!」那人回過頭來,狠狠翻了個白眼。
「那你說……」
「好,事已至此,我就盡點兒本分,讓你死個明白。你坐下。」
他在火堆旁給我指了個地兒,自己也往火堆旁挪了挪。這時我才看清,這名男子最多十八九歲,臉龐稚氣未脫卻又帶點兒看淡生死的禪味,眸子里火苗躍躍,霎時間又湧出一股子清淚。
「我身體里有隻厲鬼你知不知道?」他問我。
「這、這我不知。」我訝異道,莫不是這人腦子真的有些什麼病症?
「我小時候,我們那兒鬧鬼,可凶了,十多天里幾乎將鎮子上的人全害死。水,」他跟我伸手道,「噎死了。」
我忙取了院子里的葫蘆給他,他喝了幾口,才又接著道:「你不知道,特別慘,最後就剩下我們幾個孩子,還有幾個老太太。也是命,」他又咬了一口點心,含糊不清地說,「有個道士路過,與那厲鬼打鬥,怎麼打得過嘛,那女鬼那麼厲害!也是奇,眼看著道士就要死了,卻突然祭出個寶物,將那女鬼擊打得身形四散。原以為這樣就結束了,四下卻起了恐怖的鬼哭聲,那道士的兩條腿瞬間沒了。」
「然後呢?」
「然後,那道士還有兩條胳膊!」他瞪我一眼,「那道士不知會什麼法術,胳膊亂抖了一陣,雙手間漸漸出現一張網,等那厲鬼靠近,忽一下將那厲鬼套住了。」
他說到這裡停住了,扭頭看著我。我倆大眼瞪小眼好半天,他才氣憤道:「你應該問『然後呢?』」
「我剛才問的時候你不是瞪我了嗎?」
「剛才你問的不是時候!」
「好好好,然後呢?」
「然後我就醒來了。」
「醒來了?」
「嗯,醒來后看到又來了一個人,將我和那道士帶到了一處山谷,告訴我說他們把那隻厲鬼關到我身體里了。」
「什麼?」這故事聽起來,實在是匪夷所思。
「沒過多久,那道人就死了。他的師弟,就是帶我們回去那人,一直照顧著我,教我讀書認字。直到一年前,一直籠罩著山谷的結界沒有靈力支撐而消散,當天夜裡他就死了……全身化膿……跟小時候被厲鬼害死的那些人一模一樣……」
「我一直待在谷里,知道自己不能出去……卻有人來了……」他說著,淚水斷了線的珠子般灑落,身體禁不住顫抖起來,頭埋得越來越低。
「有人來找他們,又有人來找,一幫接著一幫……避都避不開……全死了……我逃出谷,你又來送命……我能怎麼辦?我能……」
「你……」我不知該如何安慰他,又想起自己的處境,見他哭得傷心,忍不得亦是眼角噙淚,兩人隔著火堆,在佛祖面前哀傷不已。
「你哭什麼?」他哽咽道。
我無力回答他,連日來積壓的恐懼、悲痛、不甘、委屈,忽然從心底磅礴而出,一時間無聲淚自流。
「別難過了……」他竟來勸我,「別哭了,都是命,我們還能捅老天一劍嗎?」他輕輕拍著我的後背,溫柔極了,「不怕不怕,我陪著你,陪著你……
「我知道你後悔了,沒事的,誰還沒做錯過。不該到這兒來是不是?沒有什麼該不該,都是命里註定的,不然你一個大美女也不會到了這荒山野嶺撞見我……不怕不怕……」
「我跟你一樣。」我自覺鎮定極了,無奈這人絮絮叨叨的,我總不得機會解釋。
「不會的……你說什麼?」
「我也是害死了很多人。」這滋味真難受,我不知要怎麼跟他說我也有可能讓他一夜暴斃,有可能也和他一樣,身體里有什麼邪惡的東西。
「你、你害人?」
我抬不起頭來,只能用力點頭。那人竟沉默著坐下來。「唉算了,就當是你害了人,上天讓我來收了你。」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卻又和你差不多。我本是羿陽王的女兒……」我驚覺我二人身上發生的事情大有相似之處,便將偷溜出府後發生的事情告知了他。
「那你身體里也關了什麼?閻羅殿里的東西?」他瞪大了眼睛,像是抓住了什麼了不得的關鍵。
「我不知道,沒人跟我說過。」我眼中的火苗有了虛影,雙目刺痛不已。
「那你不能再到處跑了,免得再害了別人。」
「我要去暗搖城。」
「沒必要了,你報了仇又如何?你家人活不過來,還會連累很多人。」
「那我該怎麼辦?等死嗎?」我腦中忽然閃現一絲靈光,「我們……」
「你以為我沒試過嗎?」他突然打斷我道,黯淡下來的眼神告訴我他完全明白我的意思。「沒用的,傷口兩天就長好了,死不了。」
「不管了,活一日是一日,也不知全天下有多少我們這樣的人。或許……」他突然高興起來,激動得捧住我的臉,「或許老天就是讓我們相遇,過了今夜,我們倆就一起死了,黃泉路上還有個伴兒!」
我看著他的眼,那雙眼真摯得厲害,又那麼清明,讓人驚恐那竟是一個一心求死之人的眼睛。
「你叫什麼名字?」
「公玉容兮。」
「曾由衣。」他笑著,給我遞過來一塊糕點,「吃飽好上路。」
這一夜很漫長,我二人時時添著柴火,也不說話,專等著兩相慘死。到了半夜裡,外邊雨也停了,冷風一股股往殿內鑽,冷得我們靠在一起取暖,曾由衣便開玩笑說我們的死法可能是被凍死。我們聊起二人這些年來的生活,他說他挺想那個照顧了他十幾年的老道,我也想起龍郁,各自念叨著,也不知到底是誰先睡著了,睡夢裡還一直在嘀咕我不想死、我還沒有做什麼之類的夢話。
「郡主?郡主快醒醒,少將軍來了,馬上就到院兒里了!」
「郡主快起來,再不起來少將軍又要罰您爬山了!郡主!郡主!」
「爬山?!」
「快點兒郡主!元兒,快拿郡主的衣服過來!」
「少、少將軍!」
「我來吧。」那片白色的虛影接過手帕,一點點輕輕擦著我的臉。他在說話,卻不知聲音從何處來。
「我、我抄完了,也練會了,你不要走……」
「我不走。」
「師父?」
那虛影卻不說話了。我知道我又說錯話了,不該叫他師父,想起來拉住他,卻起不來,連眼睛都睜不開,急得我用盡全力大喊出聲:「我錯了!你不要走!龍郁!」
我突然睜眼,看見莊嚴的佛祖正凝視著我,周圍破敗的景象一點點移入眼中,角落裡竟然還生長著一棵半人高的小松樹。天已大亮,陽光透過破窗戶投射進來,一道道金色的光線像一把把利劍,將黑夜斬殺得片甲不留。
我略動動身體,發覺右腿已完全麻木,勉力抬頭一看,一顆披頭散髮的腦袋正正壓著,嗓子里還發出輕微的呼嚕聲。
沒睡醒還是沒死成?
巨大的疑雲在心底升起,我立刻起了身,一巴掌呼在那人腦袋上。
「哎呦!」那人跳騰起來,「誰他么打老子!」
「我們沒死?」看著他氣勢洶洶的樣子,我急忙話鋒一轉,「我們沒死!」
他撓著腦袋,連連念著「不應該啊」,不知是沒清醒過來還是大惑不解,末了一腳踹開殿門,看見外邊天色大好,院子里一窪窪的水映出湛藍的天,嫩芽的氣息飄來,春暖花開。
「你看!」他突然大叫一聲,我瘸到他跟前,發現一隻灰色的小鳥落在牆頭左顧右盼,看見我們也沒有要飛走的樣子。
一時之間,我們倆誰都沒有說話。
直到那隻鳥終於飛走,我轉眼看到曾由衣淚流滿面,他整個人卻悄然無聲,任憑眼淚肆意流淌。
「他說,我這輩子、都別想被人親近。」曾由衣笑道,「他說不能有任何人接近我。他說哪怕是一隻螞蟻,都不會靠近我這樣煞氣的人……分毫。公玉容兮,」他說著緊緊抱住我,「老天也願意給我奇迹,讓我遇到了你。」
我心底一時五味雜陳,這一切都太令人迷惑,如果涿運和康虔那些人真是因我而死,就無法解釋為何一夜過後,我和曾由衣會相安無事。還是我應該再仔細思量思量曾由衣所言虛實?
可是,他的眼睛沒有騙人。
「也有可能,」我被勒得慌,用力扳開了他,「可能是我們倆身體內的厲鬼實力相當,鬥了一夜也未分勝負?」
聽到我的話,曾由衣當場定住了。「有可能,」他當真開始思索,「那我們再等幾天看看?」
就因這個猜想,我們倆在破廟安安靜靜待了三日,第四日二人終於扛不住飢餓,打算出去捉只兔子野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