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 柏相昵如君榮生哀死 烏王生逆子後果前因
上回說到大學士柏葰,為著科場舞弊,革職逮案。這靳祥是柏相的家人,平齡為什麽也要拿問呢?平齡有個阿姊,卻是柏葰得寵的如君。平齡雖則是個監生,仗著柏葰的聲威,聲色犬馬,無一不好。況且旗人的積習,不論王公大臣,總要會得哼兩句。平齡同票房裏的人做淘,扮的又是旦角,有時還要到戲台上去串兩出,什麽李鳳姐呀,金玉奴呀,他算一時拿手。
若在平等時代,唱戲的藝員,同吃同喝,文人學士做了詩詞恭維他,還邀他不著一盼。那時輦轂之下,也有嫖相公叫條子的風氣。究竟隨你怎紅,逃不出"優伶"兩字的頭銜。平齡自淪下賤,大眾不免有點側目。到得柏葰主考旨下,那如君昵住了柏葰,一定要討關節。柏葰倒是膽小的,隻不能夠真複如君,便說隻要他三場完卷,總好想法的。這不過一句宕話,偏是如君告訴了平齡,忙的嚴齡請代槍,通房節。如君更囑托了家人靳祥,叫他隨時向主人麵前催問。這柏葰雖是滿洲科甲出身,從進士做到宰相,荒疏可想而知。論到闈中閱文,本是馬馬虎虎。好在這些卷子,都經房考呈薦,大都總可中得,隨便揀了幾卷,其餘一概刷落。並把家人,每篇點了幾點,加上一條預先寫好的批語,不是欠什麽,便是未盡什麽,管他九天辛苦,萬裏程途,來跑這趟。
這年副主考朱鳳標,入闈便患目疾,闈中據實陳奏,不出闈,不閱卷。程庭桂自己也有關節的,同柏葰的家人,打同一氣,還有什麽顧忌呢?同考官更不必說,清正的少,賄賂的多。
第七房浦安,暗暗來問靳祥,潛字九號這卷,曾否取中?靳祥問是何人?浦安說便是平齡。靳祥聽得"平齡"二字,記起姨太太的囑托,便向中卷裏尋去,卻是沒有。又去翻揀落卷,批著"揀緊欠"三個大字,隻黑點子點個起講,靳祥提了出來。
晚間私問柏葰道:"姨太太的兄弟,這卷怎樣辦?"柏葰道:"由他去罷!將來隻說找不著便是。"靳祥想柏葰方麵,沒指望了。又要討浦安的好,又要得姨太太的賞,忽然弄出偷天換日的法子來,將平齡這卷,逐句加了黑圈,在這卷裏麵,抽出一卷,牛頭不對馬嘴的批語,黏在平齡卷上。這大主考取中的戳子,原是靳祥代蓋的,自然天衣無縫。柏葰還固在鼓裏,隻晦氣了那抽掉中卷的人。到得填榜這天,自從第六名填起,彌封拆到第七,便是滿洲鑲藍旗皂福佐領下監生平齡。柏葰暗喜道:"這平齡被我暗中摸索收著了,省得如君責備。"出榜以後,平齡忘記本來麵目,有點子驕氣浚人。大眾沸沸揚揚說道:"靠了宰相的勢,戲子都中舉了。"這日在焦枯瀛壽筵上,程庭桂談起柏葰換卷的事,剛剛撞著端、肅卯眼裏,嗾使盂禦史上本,將柏葰、靳祥、蒲安、平齡,革訊按擬。柏葰在刑部堂上,聽得靳祥所供,如何加圈,如何換批,如何蓋戳;蒲安所供,如何納賄,如何求情;平齡所供,如何請槍,如何通房,隻嚇得目瞪口呆,連忙對著聖旨牌免冠叩頭道:"罪臣該死!求皇上從重治罪。但是罪臣隻有失察,沒有舞弊。"肅順道,"柏葰知罪便是。"一審再審,拖延到己未二月,才算定讞。靳祥、平齡,都在獄裏瘐斃了。柏葰、蒲安,均以通榜有據,難以曲宥,諭令斬立決。然鹹豐還遲遲不肯下筆,說道:"法無可赦,情有可原。"肅順在旁道:"雖則情有可原,究竟法無可赦。"在圓明園內閣直廬裏,逼著鹹豐發下駕帖,一路蹬車,從菜市口而來。那柏葰還想鹹豐的特恩,這日坐藍呢後檔車,服花鼠皮褂,戴空梁帽,在半截胡同官廳候旨。
蒲安幾個人,頂大如意頭鎖,坐在席棚裏麵,有番役兩麵夾護。
柏葰回顧兒子道:"皇上必有赦典。我一下來,即赴夕照寺,候部文起解。爾回家速將長途應用的物件,趕緊送來。"柏葰總道罪不至死,不過遣戍新疆,效力軍台罷了。哪知交代的話說完,肅順已到麵前,還同柏葰寒暄數句,便出外會同刑部漢尚書宣旨。柏葰淚下道:"完了,完了!皇上斷不肯如此,必肅六從中作祟。我死不足惜,肅六他日,亦必同我一樣。"下麵劊子手,早屈左足半跪,請中堂升天了。柏葰既伏國法,這些門生故吏,依然垂念舊誼,設靈致奠。內中有一副挽聯道:其生也榮其死也哀雨露雷霆皆主德臣門如市臣心如水皇天後土鑒孤忠這聯句渾含不露,說是朱鳳標所撰。因為朱鳳標請假在前,此次隻得了罷職的處分,總算便宜得很。
柏葰出殯這日,那平齡的阿姊,飲鴆自盡。說道:"我雖不殺柏葰,柏葰由我而死。我不但對不住丈夫、兄弟,並且對不住靳祥呢!"這案辦得如此嚴厲,大眾都歸咎肅順。肅順恰是宗室鄭親王烏爾棍布第六個兒子,同載垣、端華,鹹豐朝鼎足而三。載、端才不及肅,所以恣雎暴戾,也是肅順最甚。但肅順隻是奴隸滿員,對著漢員,不是稱先生,便是稱某翁。漢人中的文學侍從,靠他吹噓的,也是不少,連湖南王壬秋,也羅致在他門下。曾記壬秋有一篇書棋祥事,中有一段道:肅順本鄭王房,以功世為親王。與襲鄭王異母,以才敏得主知。自輔國將軍為戶部尚書入軍機,專斷不讓。怡王即世宗弟,亦以寵世王。襲王載垣,與襲鄭王端華,皆依肅順為用。
初詔謁陵出都,實避夷兵而諱其行。行日之朝,猶有詔言君死社稷,獨肅順先具行裝,備路齎,自都啟行,供張無缺。後妃不得食,惟以豆乳充飯。而肅順有食擔,供禦酒肉。後禦食有膳房,外臣不敢私進。孝貞、孝欽兩後,不知其由,以此切齒於肅順。及之熱河,循例進膳。孝貞又言流離羈旅,何由看席,請蠲之。文宗曰:"汝言是也,當以告肅六,明日詔問雲雲。"肅順知上旨,則對費無幾,若驟減膳,反令外驚疑。上心喜所對,即詔後曰:"肅六雲不可。"後益惡肅順矣!
又有一段道後即令王傳旨回鑾,令肅順護梓宮繼發。既之不,即發詔罪狀,顧命八臣俱拿問。怡、鄭二王猶在直房,恭王出詔示之,皆相顧無語。王問:"遵旨否?"載垣曰:"焉有不遵?"王即擁之出,則以備車送宗人府。於是遣醇王迎提肅順,即廬殿旁執詣刑部。肅順罵曰:"坐被人算計,乃以累我。"臨刑罵不絕,卒以攔阻垂簾斬於市,而賜二王死。一時無識者,謂之三凶,即詔旨亦不知垂簾之當斬也!先是改元祺祥,至是改同治,設三禦坐。召見聽政如常儀,名治肅黨,以常酒食往來者當之。
壬秋記這兩段,卻是袒護肅順。其實肅順得這逆報,還是烏王造得前因,肅順結得後果。這烏王住的鄭邸,對巷卻有一帶小家。烏王入朝往還,看中了一個小家碧玉,妖冶豔麗,頗想做老年的娛樂品。叫包衣趙某,出外打聽。趙某回說,他家裏開草料鋪的,又是回回,又是字人已久,這是辦不到的。烏王憤欲棍責。趙某道:"先用苦肉計,後用反間計,末用誣陷計,不怕他不就範了。"便叫烏王革去趙職,驅逐出外。趙乃僦屋近女,佯與女父為友,並貸女父以資。女父自然感激得很。
他看女父已經入彀,暗叫惡少去調戲其女,又叫黨羽去告訴其婿。有憑有據,婿家果然來退婚了,女父期期不可。不料數日間,女父竟被九門提督衙門捕去,說他窩贓通盜。女父哪裏肯認。衙門裏派出番役,前來搜查,在磚坑下檢出金銀器皿,這卻不容抵賴;三拷六問,那裏還有生路?烏王正做九門提督,聽憑趙某擺布。趙某連用三計,店也閉了,人也死了,一母一女,卻靠著趙某周濟。明知不是長策,趙某替他劃策,叫他獻女王邸,不特女可得所,女母也有一點沾潤。烏王歡喜趙某有這能耐,納女以後,便賞了趙某大批銀兩。這女子也不知玄妙,還在那裏稱謝趙某。將近一載,便生了肅順。烏王鍾愛得異常,及歲便襲了輔國將軍。趙某也老了,烏王也薨了,那女子跟著肅順換了府第,飛揚跋扈,目空一切。那女子也再三規戒,他說咱們旗人渾蛋多,懂得什麽!漢人是得罪不得的,他那支筆利害得很。自然鬧了柏葰一案,那女子也看得太辣,抑抑鬱鬱死了。
這時京裏畏懼洋兵,鹹豐又無法抵禦。肅順慫恿鹹豐,駕幸熱河,京中命恭王留守。鹹豐本來體氣甚弱,經此車馬勞頓,愈加支持不住。有人說,是"四春"的緣故;有人說,是曹寡婦的緣故;有人還說,是懿貴妃的緣故。北京火燒圓明園的信息,傳到熱河,適值鹹豐晏駕,肅順擅擬遺詔,竟不召恭、醇諸王與顧命。嗣君既立,當然以嫡母為母後皇太後,以生母為聖母皇太後。肅順殊為不滿。禦史高延祜,突以垂簾疏上,肅順又疑為內使,票擬居然議斬。稍有延擱,軍機竟三日不視事,卒謫高為披甲奴。孝貞、孝欽鹹懼肅,始密召恭、醇定回鑾,而肅順尚欲於古北口鴆孝欽,終不獲如願。肅順竟被睿王仁壽,醇王奕謾,鎖孥到京。次日便發上諭道:前因肅順跋扈不臣,招權納賄,種種悖慘,當經降旨將肅順革職。派令睿親王仁壽、醇郡王奕譞,即將該革員拿交宗人府議罪。乃該革員接奉諭旨後,咆哮狂肆,目無君上,悖逆情形,實堪發指。且該革員恭送梓宮,由熱河回京,竟敢私帶眷屬行走,尤為法紀所不容。所有肅順家產,除熱河私寓,令春佑嚴密查抄外,其在京家產,著即派西拉布前往查抄。毋令稍有隱匿。欽此。
那肅順被逮的時候,是在中途驛站。中間停著梓宮,左首便是肅順臥房,睿、醇兩王破扉而入,肅順還睡在床上,兩個侍妾,左右夾臥。二王傳呼接旨。肅順道:"那個的旨?"二王道:"有旨拿革員肅順!"肅順又大叫道:"我犯何罪?"番役侍衛,已將肅順連衣帶被,裹住上車。兩個侍妾,單衣單褲,看了隻瑟瑟的抖。二王也不去管他,隻帶了肅順複旨。所以上諭上麵,說他私帶家眷,這褻侮梓宮的罪,已不小了。況且擅坐禦位,擅用行宮內禦用器物,種種僭竊,無可寬貸。仍令睿王同了刑部侍郎綿森,將肅順處斬,卻應了柏葰臨刑的這句話。後人《清官詞》中,有兩首道:北狩經年蹕路長,鼎湖弓劍黯灤陽。兩宮夜半披封事,玉璽親鈐同道堂。
玩物紛羅不倒翁,聰明英毅欲鋤凶。梓宮返闕爰書定,鐵帽猶存翊戴功。
肅順一死,諭授恭王奕沂為議政王,在軍機處行走。大學士賈楨等,亟請太後聽政。大學士周祖培等,請更新皇年號,詔以明年為同治元年。東南軍務,責成兩江總督曾國藩,並浙江、江西四省巡撫、提鎮以下,悉歸節製。江蘇經李左全省克複。曾國荃圍困江寧,正在起勁。江寧城裏,自從楊、韋火並,漸漸有點眾叛親離了。究竟國荃如何克複南京呢?正是:一軍猛氣驚城虎,萬裏全功慶合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