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回 文字妝前預許狀頭婿 詩篇枕畔笑拜丈人行
上回說到王狀元未第時候,曾經有過佳遇。這個人卻是榕林校書,名叫紅玉,卻負著一時盛譽,同王狀元算是一才一貌。
王狀元表字可莊,那年僑寓鷺江,還見青矜一領,然一筆歐陽率更的楷法,早料他百花頭上,定占元魁。況且品貌端嚴,文章爾雅,紅玉憐卿憐我,真是形影不離。可莊得此解語花兒,妝閣盤桓,幾欲溫柔終老,有時連書院考課,也攜著筆墨、書籍,到紅玉處來繕寫。紅玉看他馬工枚速,兼擅其長,這第一仙人,預許是狀元夫婿。隻是功名未遂,不好輕議委身,那一點芳心,早印在可莊身上。可莊也很有意思的,礙著新婚未久,難以遽置小星,這繾綣情絲,卻是牢牢縛定。可莊原是閩縣的人,每論到隆武淪亡,延平割據,後來外人闖入,海禁大開,對著潮湖、台灣的情形,不免深抱杞憂,要想彌補列朝的缺失。
每到酒酣耳熱,他總念那蔣鉛山《冬青樹傳奇》裏的詞道:半壁江山世界,一生忠孝情懷。天地難知,科名有愧,竊喜高堂健在。誰挽風雲銷戰壘?自把笙歌勸壽杯,乾坤無限哀。
紅玉勸他不要發這牢騷道:"你是玉堂金馬裏的人,將來珥筆簪毫,承明侍從,用不著這疆場烽火的話頭。"可莊道:"你等知道什麽?你看京裏國疑主少,文恬武嬉,雖然滿眼升平,外患隻在肘腋。如今日本島國,也來立約通商了。朝鮮與日毗連,蠶食鯨吞,不俟終日,那東三省祖宗發祥的地方,還能不受影響嗎?我是想立功異域,學那班定遠、傅介子,否則亦當學韓蘄王,進則忠勇,退則清涼。你是名叫紅玉,能夠像金山梁夫人桴鼓助戰嗎?"紅玉道:"待你掌了兵符,我來替你擊鼓罷。"這年可莊進京,做了落第狀元,留都再試。等到丁醜臚唱,竟著先鞭,從北京衣錦還鄉,便去親訪紅玉。紅玉靘妝都麗,歡迎這如意郎君。這班就地紳商,都想聯絡可莊,不能不仰攀紅玉。管弦絲竹,醉月坐花,可莊在得意之中,提起筆來,在壁上題著一絕道:憂樂斯民百感縈,尊前絲竹且陶情。
願傾四海合歡酒,聊學文山前半生。
題罷擲筆而起。紅玉有點不以為然,暗想:"詩句蕭颯,像是亡國的聲音。一個'且'字,一個'聊'字,仍不脫愁悵的口氣,恐怕貴而不壽呢。"因此紅玉便有退誌。可莊也為著假期將滿,匆匆北上,但與紅玉留個後約。
誰知到得都中,這首詩已傳遍通國,有人想借此彈劾。他說:"我學的是文山前半生,後半生我敢言嗎?"大眾因他有這解釋,便不同他為難。他卻從翰林院,直南書房,屢東文衡,年紀還隻三十餘歲。起初同紅玉每月通一兩封信,漸漸雁稀魚杳,可莊也莫名其妙。到得丁艱回籍,托人致意紅玉,紅玉早門前冷落,別嫁商人了。可莊回想前情,不無傷感,從此專心國事,不複再問綺緣。然以哀樂中年,無從陶瀉,竟得了疝氣的症候,京中地氣高燥,時發時愈,也並不十分厲害。
後來出簡江蘇遺缺知府,旋補鎮江。可莊本想揚曆清華,洊升卿膩,不道一麾出守,來綰銅符,誦袁簡齋"清華曾荷東皇寵,飄泊原非上帝心"兩句,又加了一點抑鬱。既然到了鎮江任所,卻是潔身自好,勤政惠人,執法如山,愛民如子。上遊調署蘇州首府,口碑載道,一片循聲。偏是這班衙蠹胥奸,看得本官如此清廉,他們也無從樂指。
這年又是鄉試,浙江主考殷京鄉如璋、周太史錫恩過境,可莊前往迎謁。剛剛在船中坐定,突有紹興中書周福清,遣人投函,來遞關節。殷京鄉不敢拆視,便叫可莊連人同信,帶回訊辦。誰知信裏是一張二萬兩銀券,一張名單,第一名是會稽廩生馬某,係編修馬傳煦的兒子。此外一張關節暗號,在試帖詩裏用一句"宸衷茂育第三字",候著主考回辦。可莊不願窮究,隻將周中書提到浙江監禁,其餘一律銷毀。有人將殷周姓名嵌成一聯道:殷禮不足征,果然如聵如聾,安解文章量玉尺?
周任有言曰,難得恩科恩榜,全憑交易度金針。
可莊辦過這案,覺得苞苴賄賂,總要敗壞,愈加一塵不染。
吳縣境內,出了誤傷親屬事件,照律是要論抵。被告買上囑下,定了軍罪解府。可莊看得法輕情重,援例批斥。吳縣知縣三申三駁,隻好改了絞監候。那府縣胥役,應得的運動費,一概化為烏有。大眾知道知府作梗,卻又沒法擺布他,隻得串通他貼身跟班,趁他疝氣大發,進了一根西洋來的電帶,叫他束在腰裏。這電帶是很靈驗的,隻是有幾種犯忌的食品。可莊這日有點止痛,上院回衙,便複審吳縣那案,三班六房羅列滿堂,提了苦主問過,是互爭田塍,緦服以上的侄兒,誤傷叔父致死。
可莊深以吳縣辦理錯誤,傳呼被告。跟班送上一碗茶來,可莊喝了兩口,便呼腹痛退堂,急請醫生診視,已一瞑不視了,年隻四十有七,卻與文山相同。有人談起他舊詩,說道詩讖所應,在此而不在彼,還是國家的洪福。其實可莊的死,都是胥役所為。江蘇巡撫不肯追求,隻奏個積勞病故,總算列入國史《循史傳》,報答可莊。紅玉所謂"貴而不壽",也有幾分應驗呢!
可莊在京的時候,清流黨還振振有聲,寶竹坡雖則被參,張香濤卻首先外放,陳弢庵、張幼樵,鋒芒猶昔,動輒劾人。
弢奄自然恬澹得多。幼樵急功近名,議論咄咄,奔走權要,倒也不遺餘力。這直隸總督、北洋大臣、大學士肅毅伯李鴻章,原是幼樵的老師,隻因遠在天津,未能時常相敘,況且翰林清苦,又不便時出都門。得著家中喪偶的噩音,急忙到豐順原籍,料理喪務,營齋營奠,也沒有多數俸錢,看得遺掛空幃,徒然增人惆悵。
這時出門惘惘,道過天津,想起爵相崇轅,近在咫尺,應該前往拜謁。到得投帖進去,說道"爵相政躬不豫,停止見客",幼樵嗒焉若喪。門房裏有個蒼髯老仆,看見名帖上是受業張佩綸,便對司閽道:"你去回一聲罷。"幼樵在門房裏等著。
司閽傳出一個"請"字,幼樵跟了內跟班穿欄繞檻,走了兩三進,才得爵相的臥房。內跟班打起門簾,幼樵一眼望去,見那爵相斜臥床上,麵貌著實清減,床邊一張小兒,朱紅黑墨,填委文書。幼樵不便請安,隻問了句:"老師大愈了?門生不曾得信,以沒有趕早來探望。老師是擎天一柱,天地祖宗實式憑之。倒是體魄初痊,精神還未完複,總宜節勞為是。"爵相道:"我也老了。從前幕府的人,升官的升官了,回家的回家了,去世的去世了。如今幕府裏,哪能有從前的妥帖?外交一日困難一日,內政一日棼亂一日。我隻得學諸葛武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幼樵安慰一番,恭維一番,便問問京中消息。爵相才問他從哪裏來?幼樵將回籍葬妻的話,述了一遍,又裝出奉倩神傷的光景。爵相看他豐姿挺秀,談吐從容,忽然動了乘龍一點念頭,卻還未敢造次。幼樵向床裏四麵迎望,見那爵相枕頭底下,露出一本書角,寫著"繡餘吟草"四個簪花小楷,幼樵不敢動手抽看。爵相看他凝視,便從枕下抽出,交與幼樵道:"你看呀,這是小女學作的詩,剛才送來我看,我哪有閑情別致管這事呢?你替她品評品評,她的詩筆倒有點像你的。"幼樵翻開卷頁,不過是些風雲月露的話頭,哼哼的假意吟哦,說道:"門生有此意思,無此才調;有此情致,無此精神,若能隨侍妝台,或者還能夠造就的。"爵相擁衾坐著,笑對幼樵道:"兩美必合,將來當有見麵的日子。"幼樵聽了這話,卻拜在床下,連呼"嶽父",反弄得爵相窘不可解,便叫內跟班速請藩台、道台來見,自然聞命即至。同兩人說明原委,要將女公子嫁與幼樵。兩人談了些冰清玉潤的話,做媒人、備公館、買家具,都是兩人承辦。李小姐素通翰墨,同幼樵閨房唱和,果然瑟好琴耽。
幼樵有了這丈人峰,益發雄辯滔滔,驚人四座,轉入侍讀學士以後,揆文奮武,頗欲誓清中原。卻值福建缺了船政大臣,他便向爵相商量,擬承斯乏。爵相夙愛女婿,也就密保上去。
朝廷特旨簡放,還兼了會辦海疆事宜。幼樵星使詞曹,旌幢羽葆,按著欽差的儀注,目空一切,旁若無人。閩浙總督何璟、福建巡撫張兆棟,看幼樵如此脾睨,真是文同丙魏,武過孫吳,哪裏還好參末議,索性將全省軍務,概交幼樵,請他駐守馬尾。
幼樵飲酒高會,於軍防既不整頓,亦不準備。中法正在為了越南開戰,法將孤拔,從閩海折入馬尾。張管帶得勝迭次進見,幼樵隻是吟詩飲酒,說不出一點謀略。兵船打破了,船廠燒毀了,船塢奪去了,幼樵蓬頭跣足,累累似喪家的狗,暫在彭田鄉躲避。敗信到得京裏,爵相打個電報到福建,說:"兵艦可沉,船廠可毀,豐潤學士不可死!"一麵又切托左爵相查辦案內,替幼樵洗刷。幼樵奏牘裏有幾句道:"格於洋例,不能先發製人;狃於陸居,不能登舟共命。"這似認罪不似認罪的話,還要歸咎在他人身上。幼樵雖然奉旨拿辦,到黑龍江住不到一兩年,依然是北洋幕府的領袖。同著李小姐鶼飛鰈泳,趁著賦閑的一隙,還畫了八幅"偕隱圖"。隻是畫家惡劇,未呈全豹,幼樵有信催他,中有一段道:奉求之"偕隱圖"八幅,當時立有畫稿,頗承許可。僅承寄來四幅,而後來竟未續寄。樵孫傳語,津門則待還鄉,還鄉以後,更未識裏居何處。荏苒六年矣,不知畫稿及絹已否於劫火中遺失?若在他人,弟盡可置之不問;而閣下世交心契,非漫許人而無信者。幸從實見複,末幅先已寄到,尚須補款。非中四幅畫全,則首周末唐,亦不成為通人之畫,何取留此殘本耶?
幼樵不等到"偕隱圖"畫成,已經特賞編修,升到四品京堂。大家總說是李爵相的力,其實幼樵同輩,都道此番輕於一擲,固由朝廷誤采虛譽,亦由爵相輕保私親,對於幼樵,並不十分責備。爵相為著愛女,也隻好付諸不論。這時法國已受和議了,隻有日本國,對著朝鮮,幾次蠢動。先是朝鮮國王,竟派孫永孝赴日謝罪。永孝聘了金玉均、洪英植、李組成諸人,橫踞那"維新"兩個字,隻有後族閔詠駿,依然守舊。維新的要背清附日,早將廢君立君的主意,宣播出來。清國駐朝的吳長慶,已經遠調,隻剩著提督吳兆有。全靠這袁同知世凱,運籌帷幄,才算直入朝宮,肅清叛黨。日本也不肯相讓,卻派了宮內大臣伊藤博文,農務大臣西鄉從道,來與中國交涉。爵相本是中國名臣,誰知為日本一議,竟冒了秦檜、賈似道的惡名,都說他嗣子經方,已做了伊藤的女婿了。這嗣子經方,原是爵相乃兄的兒子。經方號叫伯行,卻曾到過日本。究竟與伊藤如何交涉,是否姻眷?正是:剛說宋軍能破虜,忽傳漢使已和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