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回 訂鶼鰈釁起恩中丞 寄螟蛉情聯繼方伯
上回說到恩藝棠調了江淮巡撫,忽然鬧出穢史。藝棠在蘇州,本來用人行政,都是仗著賄賂,他卻搜括攏來,都去報效那慶親王。慶王頗想把藝棠調署兩江,不料袁慰亭已保了周馥,藝棠在蘇州早站不住,才來謀這江淮一席。江蘇人利他遠去,正待摒擋起程,偏是他的叔父景星,從福州將軍告病,開缺回旗,道出蘇州,藝棠留他在拙政園小住。藝棠前往謁見,這位景將軍,已經霜髯雪鬢,老態龍鍾,扶了一枝短筇,佝僂出來。
藝棠照例見禮請安,隻見門簾一閃,一個漢妝婦女露了半麵。
景將軍道:"進來嚇,替二爺磕頭。"藝棠站了起來,那婦女早婷婷嫋嫋拜了下去,這麵自然回答。景將軍叫他在下首坐著。
問問藝棠江蘇風俗如何?民情如何?江淮轄境,共有多少?幾時可以到任?藝棠隨嘴敷衍,眼光早注在婦女身上。這婦女是景將軍的寵妾,前年入都覲見,在上海妓館裏,用五千金購得的,金裝玉裹,羅綺繽紛,年紀才二十一歲,卻生得修眉圓靨,風致嫣然。他原籍說是揚州,裙下雙翹,更覺峭如菱角。景將軍在衙門裏,替他造了幾間妝閣卍廊竹檻,清簟疏簾,要算得十分體貼。誰知這寵妾為著紅顏白發,相對寡歡,憑你百樣趨承,他總看得絕淡,春花秋月,暗裏消磨。景將軍又家法極嚴,除幾個老媼雛鬟,便是五尺的小童,也不準入中門一步,弄得這寵妾笯鸞囚鳳,裹足深閨。什麽春夜觀燈,秋宵賞月,一概說非婦女所宜。每到將軍出轅,還要叫寵妾換了粉底軟鞋跌坐榻上。這樣的防閑慎密,真當得"禁臠"二字,所以這寵妾在閩三載,署中的貼身奴仆也未曾輕易一麵。此時為著藝棠,親情既是胞侄,官階又是巡撫,料不至覬覦他這寵妾。藝棠也知道乃叔的脾氣,看得寵妾在坐,談了一番,便辭退了。這顆心卻不能忘這寵妾。景將軍在蘇州還有幾個朋友,有時邀他看看虎丘,遊遊山塘,藝棠趁著這點空隙,便去同寵妾談談,或者借著內眷的名,請寵妾前來宴飲。大凡女子對著男子,能相見必有長談,能長談必有笑語,到得有了笑語,其事便不可問。
藝棠對著這寵妾,如此稠密,如此殷勤,這寵妾人非木石,豈不知感?起初還格於名分,有點顧忌,後來一麵傾慕,一麵感歡。況且藝棠年方強壯,儀表堂堂,備位封圻,一呼百諾,比到這老將軍三戰三北,自然相隔霄壤,歡愛的心,同勢利的心,雙方激刺,念念的記掛藝棠。藝棠料定事已成熟,乘那清晨老叔未起,闖進房去。寵妾靠著榻上,隻穿了上半短襦。藝棠涎臉著道:"侄兒替嬸子請安。"跪著弗起,寵妾將鞋尖在藝棠額上一點,藝棠握住雙鞋,撲哧一笑,從此鶼鶼鰈鰈,誓訂三生,拙政園裏,曲院空亭,都有他兩人的鴻爪,隻瞞著老將軍如鐵桶一樣。江北衙署修葺完竣,幾個電報發來,還派了委員前來迎接,藝棠尚一再延緩,深宵微服,總在拙政園裏盤桓。
景將軍性本多疑,看這寵妾神氣慌張,露點鬢亂釵橫的痕跡,又見藝棠麵色慚沮,言語支吾,這個悶葫蘆,終須設法打破。暗地裏叮囑婢媼,叫他們隨時留意,自有重賞。這晚藝棠又來話舊,寵妾伺候老將軍安睡,便坐在床畔抽煙,外麵咳嗽一聲,寵妾便匆匆而去。小婢偷看兩人從西廊繞進,回身去報告這老將軍。老將軍叫小婢前行,黑魆魆摸出房門。廊下月明星稀,聽得耳房內似有聲息,老將軍究竟幼習騎射,膂力比人強健,兼且憤火中灼,一腳踢去,房門早已倒地,一張藤榻上雙橫大體,瑩白如脂,老將軍睹此情形,隻氣得嗦嗦的抖。兩人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一般。景將軍對著藝棠叱道:"你這不成材的渾蛋,你欺負他,便是欺負老子!你做到封疆大吏,幹這沒廉恥的勾當,明日告訴你的僚屬,問這件事該辦什麽罪?藩司已經護院了,叫他照奏上去,恐怕老慶也保全你不來!"藝棠帶哭帶求,景將軍痛痛的杖了幾十下,說:"還不起去!"藝棠還問:"寵妾怎樣處治?"將軍道:"這是我的人,自有家法,你好意思問到他嗎?"藝棠一溜煙跑出拙政園,仍舊惦念這寵妾,次早拙政園家人來報,說姨太太暴病歿了,叫這裏帳房去購買棺衾等件。藝棠心如刀割,很怪老叔手段太辣,深悔自己風聲太露。這些內眷更加詫異,說姨太太不曾生病,為什麽去世如此迅速?大眾前去送殮,棺衾卻異常豐盛。景將軍告訴大眾,說道:"冷痧氣閉,呼吸不通,延醫未至而歿。"其實這夜景將軍趕出藝棠,將寵妾拖進房裏,也不同他言語,隻取出一點藥末,逼他吞服,不到一個小時,卻已香消玉殞。
有人說這藥末叫做鶴頂,凡是一二品大員都有預備,逢著天威不測,傳旨賜死。隻須舌上一舐,便不可救,而且毫無痕跡,如同病歿一般。將軍把寵妾身後布置停當,還在虎丘左近擇地埋葬。藝棠終不敢去見乃叔,隻推公務忙碌,欽限緊急,先要到南京同製軍商議。景將軍知他內愧,也不複與他計較,由蘇北上的時候,還到寵妾墳前,灑了幾點老淚。
藝棠從南京渡江,一班奔走門下的,興高采烈,忙個不了。
這撫署原是漕督衙門,既然裁督置撫,分寧的道、府、州、縣,無不聯翩赴淮。蘇藩升護撫院,廷旨又升湖南按察使繼昌,為江寧布政使,調署蘇藩。繼昌號叫蓮谿,雖是漢軍進士,除卻賞鑒書畫以外,隻知癖嗜鴉片,將衙門裏一切公私款項,都交付老吳、小吳父子兩人。老吳原是湖南典當裏夥計,因為蓮谿的姨太太是他寄女,老吳才占了一分子權力。小吳在帳房擔任出納,也靠著姨太太做泰山。這姨太太的父親,是湖南臬署裏挑水夫,蓮谿出門時候,不知怎樣碰著這姨太太,說他"豐若有餘,柔若無骨"。定要納他為簉。隻礙著挑水夫既窮且賤,蓮谿便肯紆尊降貴,哪裏逃得掉外麵的物議?因此與老吳商定計策,叫老吳認做螟蛉,蓮剗更發出千金,添衣置飾,算是老吳的奩贈。老吳受了蓮谿囑托,將候補姨太太,抬進門來,上上下下,稱呼他小姐,哪知他風騷狷薄,一味的浪態淫聲,看得小吳韶秀異常,早已結為情種。況且同小吳稱兄喚妹,花前月下,還避什麽嫌疑?小吳年少未婚,書室妝樓,相距咫尺,鵲橋飛渡,黿鼎潛嚐,說不盡海誓山盟,數不盡雲朝雨暮。有時小吳升階而上,博一個長夜的歡娛,有時相約不來,他便剗襪提鞋,甘心俯就。老吳究竟事煩年老,略不關心。這晚為著呼喚小吳,秉燭走進書房,榻前現出六寸膚圓的女履,老吳搴帷一望,那鴛鴦交頸,尚在夢中,欲待責罰小吳,小吳早聞聲趨避,剩了這雪膚花貌,被底橫陳,老吳知道璧碎多時,便消受了無邊豔福。從此串成一個"嬲"字,西眠東宿,應接不遑。
蓮谿卻疊次相催,說要諏吉圓房,可以預先送署。老吳父子欲留不得,隻托他設法疏通。哪知遇著蓮谿,連這剩水殘山,都不能細心領略,掛著姨太太的虛名,得不著姨太太的實惠。
不但比不來小吳的如魚得水,遊泳悠然,便想同老吳乞得鬥升,蘇此轍中涸鮒,也不易得。蓮谿仗著阿芙蓉替他助力,畢竟沒有真正能耐,姨太太想起小吳,慫恿蓮谿招入帳房襄理。小吳知是有情人的擺布,隻是侯門似海,青鳥誰傳?那姨太太卻暗遣雛鬟,導至高唐深處,柔情繾綣,真個魂銷。此後人約黃昏,掩扉相待,蓮谿竟不曾覺察。倒是老吳妒那兒子驪珠獨得,也便挨入帳房。小吳恐乃父鬧出風波,隻得婉勸姨太太平分春色。
姨太太不便固卻,但老吳的愛情比不到小吳什一。蓮谿製服不住姨太太,隻率馬馬虎虎,佯作癡聾。姨太太卻想久住湖南,所以叫蓮谿綢繆房屋,藉作菟裘終老,蓮谿原有兩子,均經娶婦,隻因看不起姨太太的舉動,卻不曾隨侍任所。蓮谿受了姨太太蠱惑,子媳均不甚注意。後來兩子俱歿,隻遺下煢煢寡媳,仍聽他流寓湖南。此番升任寧藩,調署蘇藩,一位姨太太是心腹,兩個吳氏父子是羽翼,明知姨太太同吳氏有些曖昧,吳氏已根深蒂固,不易動搖,隻要姨太太夜間伺候抽煙,以外概置之不問。外麵傳出消息,便有人改了四句唐詩送他道:大人夜傍姨娘宿,飽吸清膏燃楚竹。
煙銷日出不見人,阿呀一聲帽子綠。
蓮谿聽了這話,幾次三番勸過姨太太,姨太太未嚐不答應他。不道一日不見小吳,便弄得不茶不飯,及至回任寧藩,那江督已調了端午橋,他卻搬磚運瓦,望石摹金,同蓮谿確是同嗜。蓮谿得了這個上司,幕府裏又有許多名士,搜羅考訂,異常起勁。這時小吳總理帳房,聲勢非凡的煊赫,蓮谿收支諸務,都在小吳掌握裏麵。他同姨太太訂妥,隻等蓮谿病故,他倆便席卷遺產,做那長久夫妻。蓮谿向是虛弱的人,聽見朝廷要銳意禁煙,他便想預先戒絕,尋了戒煙醫生,按方配藥,不料反得了下痢的症候。小吳知已不起,先向寶善源匯號提了白金八萬,姨太太檢點細軟書畫,也值二萬金左右,內外勾結,趁著喪事忙碌,夜間逃出城來,暫在下關息足。
湖南的兩個寡媳,至此已來奔喪了,看得阿翁身後如此蕭條,問起情形,才知姨太太已鴻飛冥冥,弋人何慕,兩媳相對痛哭,無法處置。還靠著幾個舊同寅,向端製軍代訴。製軍為蓮谿書畫精絕,且有這樣巨款,亦不便置之不究,遂傳上江兩縣,勒令通緝。果然在下關旅舍,雙雙弋獲。細軟等項,幸無缺少,隻有銀兩,早被製軍幹沒一半。兩媳有了這些路費、葬費,自然扶柩還都。卻揀了幾件最美的書畫送與製軍。製軍也回了一百兩賻儀。司、道、府、縣,紛紛至署吊奠,素車白馬,算是蓮谿的結果。藥禪室隨筆裏有一段道:蓮谿方伯熟於樞垣事例,能鑒別書畫,吏事明習,不廢風雅,兼有清剛之操。
蓮谿確係風雅,隻為姨太太所累。姨太太聲言不願入京,便住在湖南所購的房屋裏,或守或嫁,聽他自便。製軍痛恨小吳,將他姓名羼入黨案裏,定了永遠監禁。這姨太太同小吳,終究生離死別,徒然演此風流罪案。蓮谿所編的文稿、所藏的拓本,卻有兩篋,二媳帶到京裏,不知珍惜,早落在軍機章京金忠甫手裏。忠甫名叫保泰,浙江仁和縣人,從庶吉士散館補了主事,入直軍機,於考據、詞章,都有點根柢。得了蓮谿這樣稿本,他替他刪潤注釋,還請大老題了序跋,預備刊行。忠甫在軍機裏已經領班,洊升便是卿貳,無如他夫人總為忠甫不得翰林常有點不大滿意。他夫人是杭州吳曉帆觀察的女兒,生有二女,卻也能書善畫,有大小二喬的聲譽。大小姐受了王夔石侍郎文孫的聘,料想世家子弟,未必能夠置身科第,隻想二小姐尋個佳婿,可以玉堂金馬,隨侍在京。這年忠甫補授大理寺少卿,放了江南大主考,收著一班門生,便在門生裏麵物色坦腹,傳這文章的衣缽。最後才得了一個安徽望江的舉人,寫作俱佳,品學並擅,穩穩是未來的翰林。此人究竟姓甚名誰呢?
正是:顧我雀屏欣中選,願他雁塔早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