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灰飛煙滅
久別銹鎖,舊事如斷箭。耿耿於懷又一年,醉酒歌盡月前。
往昔曇花難現,讖語故人長念。井蛙海羅生門,歲去去不相欠。
雕花的屏風後面,坐著原本該中毒躺在床上的越王第二子。
像他的王妃母親,或者世子弟弟那樣。要麼難受地抱著肚子蜷縮著,要麼沒有知覺的昏倒在床上。
朱雲翳靠坐在窗邊,原本迎著光最是光亮的桌几上胡亂放著幾封拆開的信。
絲綢的帘子遮擋住他晦暗的眼神,沒遮擋住他依舊蒼白的臉色。
他其實一早就知道了她們要走。
天微微亮的時候,靜蕙公主就出城了。緊跟著的,是尾巴似的錦逸王。她們輕輕地離開,沒有一絲留戀。
她沒有告訴他,自然也沒有瞞他。他知道他們於她,無關緊要了。
他從小身體不好,自然也沒有什麼家國天下這樣的報復和志向。打小他就知道,真心待他那個身份貴重的世子弟弟好,他的餘生就能順遂了。
那一年他們送他上山學醫,他不曾有過半分的失落。 一秒記住http://m.bqge.org
他想著,若是能成為神醫那樣的存在,以後也能幫上父親或是弟弟。
沒兩年阿娘身體不好了,來山上接他回去。
他看了眼桌上已經辨不清內容的信。
那封原本阿娘拖他轉交給公主的信,他再也不用糾結要不要親手交給她了。
他在山上住過兩年,知道她記憶有問題。只以為她忘記了,所以身邊人哄著她,也對自己那樣生疏。
那時候阿娘身子不好,整個人暮氣沉沉。他真的以為,她只是怕過了病氣給公主,所以躲著偷偷去看她。
他伸過手摩挲著寫滿了字跡的紙張。阿娘臨終要給她寫一封信。
不僅僅是不敢見她。她知道她不記得了,還是要寫了信給她。
讓她以後忘記了,讀起這封信還是能知道,曾經是誰害過她。
她的娘親,把她的一生,寫在了一封不長的信里。
她是自小被家裡賣掉貼補家用的。後來大戶人家的小姐挑中了,買了去做婢子。
一起挑中的還有三個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分別給取了名字,叫杏兒、李兒、桃兒和棗兒。
這位小姐待她極好,教她許多東西。小姐生在富貴人家,樂善好施,因材教施。她於是也有顆悲憫的心。
路邊曾有個乞兒偷饅頭被店家追趕,滾到了她的車轍前。車夫急停車,驚了馬。
她於是辦了育幼院,收容那些吃不上飯的孩子。供他們吃住,請先生教他們學問。
那個乞兒,姓朱。不記得自己的名字,只知道大家都叫他狗蛋。
小姐賜了他名字,名喚啟祥。供他吃住,許他讀書成才以後,回報她贈他新生,回報昌央。
後來小姐逢難,被人陷害。小姐把她託付給姓白的人家。毀了生契,要她以後能自由、勇敢地飛去想去的地方。
多年過去了,當年那個姓朱的乞兒,也考取了功名。
他求到了小姐面前。他要求娶那個叫杏兒的女子。
他一腔熱血跟著小姐,又跟著小姐的夫婿,拋頭顱灑熱血。
從籍籍無名的門客,成了六皇子的座上賓朱少卿,少卿位又至伯,最後更因為護駕有功,被陛下欽賜王爺尊位。
其間,他和她有了第一個孩子。那是個男孩,孩子長得很像父親。濃眉大眼,聰敏伶俐。後來夭折了。
她們又有了第二個孩子。那時候小姐已經貴為國母。她們身上刻著皇后的印記,每被雨露,總遭雷霆。
二兒子生了一場病。來的蹊蹺異常,癥狀卻一如那個早夭的老大。
後來,她的夫君,又娶了當時還是貴妃的女兒。皇家年齡最長的公主。老二的病,於是才緩解了。
他們總是在做錯誤的事。小姐也早早地離開了人世。
朱雲翳讀過這個故事。他想他的娘親白杏兒其實想和那位小姐說聲對不起。
但小姐不在人世了。她對不起小姐,也對不起她的一雙兒女。
朱雲翳慢慢撕碎了那封密密麻麻寫滿字的信箋。
盯著桌上還完好的兩封信。那是他的母親,長公主,王妃鄔離寫給霞飛的。
一封寫給當朝的天子,為她的兒子,越王府世子朱雲景請封。
一封信寫給當今皇后,他母親的娘親。
詳細介紹了靜蕙公主入谷地后的活動範圍,接觸到的人和事物。尤其細緻地列出了她和太子的為數不多的相處。
她從未表露過她的好奇,她把後院的一切掌握在手心。
她還有委屈和抱怨。
越王爺朱啟祥多年經營,那些商鋪地契和關鍵賬簿不翼而飛。
他的青雲騎雲符沒有傳給他的世子。
她還細數谷地的荒蕪與無趣,民風的粗鄙和上不得檯面。字裡行間,是她想要帶著稚子回到皇城。
朱雲翳把這些信,揉成一團,狠狠往地上摔。
……
第二日,陳中天也還是沒有走成。
他被這座荒涼的城,絆住了腳。
他是被小竹子從睡夢中拉起來的。
越王府被一把大火燒成了灰。他的公主姐姐辨不出原來的樣子,世子外甥燒成了炭,他的王爺姐夫睡在棺柩里也沒能逃過一劫。
府尹面如死灰,做著力所能及的善後的工作。他的任期里,他的轄區內,發生了這樣慘絕人寰的慘劇。
他完了。
熱鬧的、權重的谷越城朱家,被一場大火,燒啞了。
白日里那些上吐下瀉不堪其苦的女人和孩子們,再不用受人世間百般的苦楚了。
府尹挨個登記著半夜清醒過來逃出生天的倖存者。沒有一滴朱姓的血液留存下來。
他管著這座城市的治安。管不了這座越王府的人情。
他請了陳中天來替越王府處理家事。這場大火里,死去的是陳家的外孫女和孫女婿。
陳中天可能不是最佳的人選,但當此之時,當此之地,他就是最合適的那個人。
這一場大火,他想起了那一場大毒。陳中天站在燒盡的空地上,很後悔沒能提早警惕著這一天。
他其實應該察覺到的。越王爺才走,府上那樣的亂。
腹瀉嘔吐這樣的小情況,叫他放鬆了警惕。這樣的嘔吐腹瀉也是別有居心吧。
偏偏王爺的血脈傷的最重,偏偏權勢最高的中毒最深。
所以半夜裡的一把火,才能那麼順利地燒空一座王府。
滿府的病殘,有權勢的昏睡在大火里,睡眠沉的睡在大火里,那些半夜僥倖醒來的人偏偏虛弱地只夠從大火里爬出來。
這把大火,狠狠地,一把將朱氏燒的乾乾淨淨。
他一心想著要回霞飛,去交一個怎麼也交不上的朋友。
這座王府,就在全城人最關心的地方,最關心的時候,悄無聲息地歸於湮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