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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1990的梅園街

  我幾乎一夜沒睡。


  劉貞將客房的窗簾設計成半透明的落地白紗,風從窗戶的縫隙中吹進來,吹得那白紗如同年少的影子般,讓我恍惚之間看到了童年的粉裙子。


  不記得是幾時,早上晨曦的光亮透過朦朧灑在我床邊的時候,我見到被子上的那一顆顆向日葵,笑得跟太陽一樣耀眼。


  我一直躺在床上望著窗簾後投過來的光,看那光隨著月亮的退場而逐漸變得囂張。


  在我聚精會神感傷的時候,我聽到了劉貞起床的聲音。她走路躡手躡腳,像是怕打擾我。我在心裏笑了笑,這丫頭這麽多年還是沒有變,處處都為別人著想。


  我推開臥室的門,見劉貞簡單攏了一下頭發,穿著肉粉色真絲睡衣在做早餐。劉貞在我眼裏,算不上美女,但,經曆了這麽多人間悲歡離合之後,我也真正明白,用美來形容一個人,要起因於她的內在,才不會顯得膚淺。


  我靠在臥室的門旁,靜靜地看著她忙碌的背影。廚房的右側,有一扇窗,那鑽進來撫摸她臉龐的嬌柔光影,像是在她身上塗上了一層奶油蛋糕,那感覺,仿佛空氣中都透著小美好,你不忍心破壞她靈動的靜謐,就像是驚擾了一場春天的夢。


  她回頭往桌子上放煎好的雞蛋的時候,發現了我。


  “沐夕?你怎麽起這麽早?我以為你要倒時差呢。怎麽樣,昨晚睡的如何?我給你弄的向日葵還不錯吧!”


  我笑了一聲:“是不錯,就是總覺得自己在田野裏睡著露天覺。”


  “哈哈,那我明天給你換個都是輪船的,你不得暈水呀!”她咯咯笑出了聲。


  我去洗簌。待我回來的時候,三文治和牛奶已經準備好了。她吃得很快,我看著她狼吞虎咽的樣子,禁不住問她:“你這麽著急嗎?”


  “哎,國內就是這樣,每天可不就是趕集一樣。誰在乎你美容覺睡得怎麽樣,飯吃的傷不傷胃的,要的就是效率。”


  “效率,也不能違背正常的自然規律吧。”


  “大小姐,你在國外呆得太久了。這回回國,慢慢適應一段時間吧。我今天有案子,先不和你說了。你吃完就抓緊補覺哈。中午自己弄點吃的,冰箱裏什麽都有,晚上等我回來!”


  我應付了一聲“嗯。”


  身後的劉貞劈裏啪啦地一陣忙活,當她踩著高跟鞋和我說再見的時候,忽然冷不丁地竄到我身邊,嚇了我一跳。


  “親愛的,你怎麽不喝牛奶?對身體好的。是,喝不慣國內的這種嗎?要不我去超市給你找找進口的?你習慣喝哪個牌子?發給我。”


  “貞,不用了。我是好久不喝牛奶了。”


  劉貞一邊弄她的包帶,一邊抬頭疑惑的問我:“不喝牛奶?喝什麽?原來加拿大人白,不是喝牛奶喝的呀。”


  我笑了笑,沒有說話。


  和她告別之後,我並未像劉貞說的那樣去倒時差,我頭確實有些疼,但不是因為長途顛簸,而是從昨晚在接機口見到劉貞時,我就一直沉寂在自己內心深處的漩渦裏。

  我再次走向書架,伸手拿起那幅與我青春緊密相關的相片,怔怔地看了許久,然後坐在了沙發上。


  我的手一直沒有放開那相片的框架。在我眼裏,那框架就像是時光定格的機器,如果我鬆手,框架出了縫隙,那上麵的人就會隨記憶消失掉。


  我斜靠在抱枕旁,側著腦袋看陽光一點點地暈染了我們年華的樣貌。照片裏的人都鍍了金紗在身上,安靜而美好。背景的那顆樹,我還記得劉貞和李愷一起刻在那上麵的名字。隻可惜,這一切,似乎,都幻滅了。


  我望向客廳的窗外,隱約可以聽見遠處的喧囂吵鬧。南京上空的太陽,一如兒時那般清洌與純粹,春風夾雜著這世界上眾多陌生人的喜怒哀樂撲麵而來,而我,在這解意的季節,掉進了回憶的黑洞之中。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我將重新素寫我36年的人生。


  1984年,我於南京市的梅園新村出生。那時的街道,哪有現在這般繁華,以至於,我2014年回國一次的時候,差點沒有找到自己出生的老房子。


  記憶中的母親,是一個整日叼著煙卷和人打牌的脂粉女人,她除了沒把我餓死之外,其它沒有任何精力放在我的身上。


  1990年,我6歲。


  “啊油,啊哪塊的小屁漏兒,刮了我幺娃兒的單頭兒(零錢)?”母親正在與幾個鄰居打牌,我在內屋那個有些年頭的木頭床上躺著。聲音由遠及近,我好奇地推開門縫瞅瞅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隻見外門的門檻處,吳嬸穿了一身絨緞袍子,那紅色和她年齡極不相稱。陰陽怪氣地樣子,說話之間眉毛差點飛上了天。


  母親忙於牌局,並未去理會吳嬸究竟說了些什麽。


  吳嬸見沒有人搭理自己,索性把踩在門檻上的腳放下,站直了身子,大聲又重複了一遍。而這一次,明顯是衝著母親說的。


  母親右手拿著一張牌,側頭看了一眼吳嬸,漫不經心地回答道:“幹麽斯?倆艾斯( a)!啊油~這塊耍的,傻裏吧唧的,啊油~”眾人一通哄笑,對麵的同桌牌友伸手向母親要錢:“還差倆郭子(硬幣),快,給嘍!”


  母親不情願地從一個黑色小手包裏拿出兩枚硬幣,遞給了對方。


  吳嬸因母親這種態度而氣得叉起了腰,臃腫的身體因胸口運氣而更顯腫脹。很大聲音地說了一句:“真是個侉子(粗俗土氣的外鄉人),五二歹鬼(專討人便宜)。”吳嬸說的聲音很大,蓋過了屋子裏的眾人娛樂之聲。


  誰知,母親聽罷之後,一把牌甩在了桌子上。忽然站起來,嚇聲問到:“你說誰是侉子?我看你才是邪頭八角得很(好搞是非之人)。”


  其實,母親討厭街坊鄰居說我們是外鄉人是有原因的。


  母親的老家在東北黑龍江,年輕時候隨村子裏的人南下打工,到了南京。在這個街道的老房子裏,一住便是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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