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半生緣滅,後知後覺
母親大概從未遇到如此讓她惶恐不安的事兒,她除了謙遜地在眾人麵前低著頭不停地說著:是我們的錯,是我們的錯之外,連頭都不敢抬,旁的話語更是沒有。母親越是這樣,闞濤的媽媽越是咄咄逼人。
一直站在旁邊的老師衝著母親言道:“曹沐夕媽媽,家裏還有其它人嗎?這事情,我看,還是和家裏人說下比較好。”
母親微微一怔,睫毛顫抖了一下,小聲說:“沒有,沒有其它人。”
老師像是生怕母親聽不到一樣,湊近母親的臉,高了一度嗓門兒:“沒有其它人?人呢?外公外婆總有吧?”
母親頭低得更深,聲音如同蚊子一般,特別輕的語氣:“沒有。都,都過世了。”老師聽到之後,很是意外。但也沒有再追問什麽,恐怕,她也是清楚,再問,也問不出來個所以然。
然而,闞濤媽媽卻不依不饒起來。雙手叉腰,鼻子都歪到了臉上,普通話也因情緒激動而沒有了,傲慢無禮的樣子看著就讓人發怵:“啊,那個曹沐夕媽媽,這話可是叫你講的不對箍子了吧?你這個人,怎麽頭腦麽不逸當(不好使),一點都不上路子的呦(不按規矩辦事)。啊油,你以為來句不連湯(沒關係),就麽得事了?這樣搭漿(敷衍了事),可是太不胎氣嘍!(不真誠)”話剛說完,我便看她假惺惺地低頭看闞濤臉上的紗布,並且一副心疼要命的樣子。
其實,要是說闞濤的父母對他臉上掛彩兒表示不挖心,那是不可能的。但她那做作的神情,在和母愛相比之下,故弄玄虛的成分更大。母親始終沒有抬頭看闞濤和他家人,那感覺就好像看了能讓她心裏負擔無限擴大化一樣。母親的態度,讓對方覺得是在逃避責任,這些,從闞濤母親的語氣和那不耐煩的眉眼之中,能夠看得出來。
母親依舊在賠不是,然而並沒有什麽用。就在這一頓喧囂尚未使事情得以解決之後,闞濤的母親突然的一句話,讓母親停止了絮絮沒完的“對不起。”而那句話,正是我和母親的卑微之始——錢。
“哎呀,不要再道歉了,如果道歉有用的話,那要警察做什麽事啦~這樣,我不管你們家裏有什麽人哈,你們回去商量一下,能夠給我兒子多少的賠償金。誒,我可告訴你們啊,這可是臉蛋兒,是麵子的問題,別想百元鈔票就打發掉哈~”說完,衝著母親就來了一個標準的白眼。
一提到錢,母親就慫了。對於窮人而言,百元鈔票,嗬嗬,如果那個時候有低保戶這個群體,我和母親,肯定是收錄在冊的第一批人員。所以,當闞濤的母親在其對麵說出來賠償金三個字的時候,母親閉了嘴,隨即麵色由慘白到死灰。
我在母親的左側,見到母親的目光定格在了某個點,瞳孔收縮,然後聚焦。我在一旁想起了一個動物,貓。隻可惜,貓科動物收縮瞳孔是為了看清獵物,而母親,是因為六神無主而渙散目光。
老師在一旁一直在安撫著闞濤母親,對於過錯的一方,老師沒有去附和著其一起給我們母女倆難堪,已經是莫大的薄麵。
教室前排牆壁上的掛鍾滴答滴答的聲音很刺耳,我越過母親的頭頂望向它,心中全是對時間的懊惱感。我在想,如果我有超能力,我一定會分身撥亂時間,要不就倒流,要不,就快點跑。
在我天馬行空的思緒亂飛時,母親在我和時間的正中央,伴隨著指針的節奏,緩緩而出五個字:“我懂,放心吧。”
這五個字說出來得十分吃力,吃力到我以為母親是嘴裏含著什麽咬牙切齒的一字一頓而言。
我拽了拽母親的圍裙,小聲說道:“媽,你懂什麽啊?你瞎答應什麽啊?”母親轉過頭,眼神空洞,我看到她唇角因急躁而布滿了汗珠,那汗珠的大小,就像一張嘴說話就會掉一般。
“沐夕,回家!”我一把甩開母親的手,衝著母親開始喊叫:“回什麽家回家?你答應完了,賣家賠嗎?那家值幾個錢?人家說百元鈔票都不行,咱家賣了你還是我能值百元?你不懂你可以不用來啊?我自己能處理啊!你來幹什麽啊!你來添亂啦!”
未等母親反應過來,我衝著闞濤就衝過去,一把拽下他臉上的那塊礙眼的白紗布。闞濤的母親在他旁邊一陣驚呼。我衝著闞濤母親大聲說道:“阿姨,闞濤的臉這點兒傷用這麽大塊布包嗎?闞濤才多大的臉,都快蓋住了。至於嗎?!我承認,我用鉛筆刀劃傷闞濤臉是不對,但你要錢做什麽?你明知道我家最沒有的就是錢!我沒有錢!一分都沒有!零分都沒有!”我說到後來的時候,近乎是在喊,那聲音大得,震得我自己的耳膜都在嗡嗡直響。
闞濤及父母還有老師在對麵一片錯愕的時候,母親忽然跑到我正麵,抬手給了我一個嘴巴!母親的力度很大,以至於,一巴掌下去,我原本紮起來的馬尾都散開了花!母親用盡全身力氣,指著我,大聲喊到:“回!家!”
我用手捂著自己火辣辣的臉,眼淚流得稀裏嘩啦。
母親的一巴掌,讓我對她由50%的精神疏遠到100%的心裏隔絕。當我隨著母親一前一後走出教室的時候,我還看到,教室裏的那幾個當事人,依舊錯愕地站在原地,並且保持著我咆哮時候的“傾聽”姿勢。
我的速度很快,母親因年齡和穿著拖鞋的緣故,被我遠遠甩在了身後。我進屋之後,便把自己鎖在了臥室裏。我獨自坐在床邊,看著從有記憶以來一切未曾改變的陳設,忽然覺得自己很可悲,為什麽我什麽都沒有?連被人唾棄沒有爸爸而去反駁都是錯?這個世界太不公平了。
是的,1994年的那一天對我而發的人生感悟,就像是一個魔咒,禁錮了我青春芳華裏的前世和今生,同時也了斷了母親餘年的夢。
而待我看透命運這個東西的時候,我開始痛恨這一天的自己。
許久以後,當我在先後失去兩個孩子之後,我坐在多倫多大房子的客廳地毯上失聲痛哭時,我模糊地看到母親卷著圍裙擦著手問我:沐夕,我和兩個外孫兒都很好,今晚,我還要給這兩個胖小子蒸包子吃呢。他倆多像你?你看,你小時候也愛吃我蒸的饅頭、包子、花卷.……我看見自己穿著一身黑色的裙子,提著裙擺拚了命去追我的母親,可她帶著兩個孩子離我越來越遠。
好久之後,母親回頭對我說:我是活在你生命的1994年前的庸人,我庸所有母親庸擾的兒女情長,我有著這世上所有俗人煩擾的世事無常。沐夕,學著去做一個庸人吧,你才會快樂。
我聽到母親的話在時光的長河中悠悠長長,我跪在地毯上,直到雙腿發麻,失去知覺。
曾有人說我後知後覺,我承認。因為,母親和我說這話時,我33歲,母親離世多年,次子離世不足一個月。
母親把她自己劃在了我生命的1994年前,是有原因的。
因為,為了賠償闞濤,母親再次去求了我的生父曹牧。而那一次,恰逢父親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奶奶當日大壽,萬賀之喜時,長輩欲讓我進曹家,但前提是,母親不可以。
而我,一把刀子劃了闞濤的臉,也劃開了我與母親的半生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