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往事如煙
諸葛靚坐在車廂裏,看著道路兩旁陌生而又熟悉的裏坊,歡呼跳躍的孩童,辛勤勞生的齊民,一時之間不由浮想聯翩。
“安世,小弟前來辭行。”
“仲思,為兄還沒有恭喜你呀!令尊榮升征東大將軍,有令尊坐鎮揚州,我大魏東南邊陲必然如泰山之穩。”
“多謝安世吉言,世事無常,隻望你我兄弟未來相見有期。”
“賢弟說的哪裏話,你我二人乃總角之交。隻要為兄尚在,一定不負這兄弟之情!”
諸葛靚看著城頭“晉”字大旗,內心苦笑道:“安世,二十五年了。沒想到如今你已貴為大晉皇帝富有四海,我卻成為階下囚,身負國仇家恨。”
二十五年前從洛陽前往壽春的情景,一幕幕逐漸浮現在眼前。
“父親,賈長史求見!”
“賈充?他來做什麽?”
“賈長史說,大將軍(司馬昭)派他前來勞軍。”
“哼,讓他進來吧!”
“大將軍長史賈充,見過君侯。”
“賈長史,別來無恙!不知大將軍派長史前來有何吩咐?”
“漢末桓靈失道,四方並起,百姓不能保其父母,公侯不能全其妻子,殆於今七十有餘年。如今天下三分,陛下暗弱,洛中諸賢皆願禪代,君侯以為如何?”
“卿非賈豫州之子乎?世受魏恩,豈可以大魏江山社稷拱手讓人!若洛中有難,我當死之!”
當初賈公閭不過是大將軍長史,而如今卻是貴為朝堂第一人,身負佐命功勳,爵封魯郡公。他當初為了幫助司馬昭掃除障礙,最終弑殺高貴鄉公並一手將安世扶上皇帝的寶座。
也許在賈充前往壽春的那一刻起,司馬昭便決定除掉父親了吧?
“父親,陛下征召父親入朝出任司空,意欲何為?”
“這必是賈充在司馬昭麵前搬弄是非,明升暗降想要奪了為父的兵權。哼,為父若是離開壽春,豈不是如同砧板上的魚肉,隻能任其宰割?”
“難道說,司馬昭想要……”
“哎,曹爽遇害,洛中顫顫,為父人微言輕,不敢輕舉妄動。數年來,夏侯玄、鄧颺(yáng)、王淩、毌(guàn)丘儉相繼被殺,今日終於輪到為父了。司馬氏三代之謀,豈會輕易罷手?隻怕大魏之亡已在頃刻之間了。”
“仲思,為父想要你前往東吳為質,以求取吳主發兵,你意下如何?”
“覆巢之下,豈有完卵?一切但憑大人吩咐。”
為了幫助父親求取援兵,他不得不前往東吳作為人質,求取吳主孫亮救援壽春。然而終於還是沒有救下父親啊。
“公子!公子!大將軍……大將軍……已經被害了!”
“什麽?大吳不是發兵三萬救援壽春的麽?諒那陳騫石苞如何會是父親的對手?到底是怎麽回事,快快道來!”
“東吳大軍確實前往救援,然而進入壽春的隻有文欽與全端等人的一萬餘人。大都督朱異在外圍被石苞擊潰,壽春城被圍困經年,城內缺糧。最後由於意見不合,大將軍斬殺了文欽,致令其子文鴦反出壽春。再加上秋雨久候不至,最後……最後……”
“公子——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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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主,琅琊王府到了。”車隊在宜壽裏停了下來,一人走到車前,恭聲稟告道。
諸葛靚回過神來,不由自主地掀開了窗簾。他看向府前等候的人群,突然間一陣酸楚。
二十五年,自己離開洛陽已經二十五年了啊!
離開洛陽時,他風華正茂,身為世家子,心懷匡扶之治,立誌做一番功業。而如今,他雖然不過四十餘歲,卻早已曾經滄海、兩世為人。
喪家之犬,亡國之臣,還有何麵目麵對洛中舊識?
“仲思,仲思,沒想到你我姊弟還有相見的一天!”
琅琊王妃諸葛氏在侍女的攙扶下,快步走到馬車前,一把摟過諸葛靚,頃刻間已經淚如雨下。
張韜跟在二哥身後,兄弟倆侃侃而談。
“那諸葛仲思與陛下乃是總角之交,滯留江左二十多年,此番回洛,恐怕別有一番滋味啊。”張韙大袖輕舞,施施然向府中走去。
“原來都是官二代,一個大院裏長大的官宦子弟,難怪東吳滅亡後,返回洛陽還能受到這般待遇。”張韜有些恍然,“原來這就是‘淮南三叛’中的第三叛,諸葛誕起兵反對司馬氏麽?
所謂的“淮南三叛”,說的是司馬懿發動“高平陵之變”夷滅曹爽三族後,據守壽春的統帥三次發動的叛亂。
這三次叛亂分別是太尉王淩與兗州刺史令狐愚的“一叛”、鎮東將軍毌丘儉與揚州刺史文欽的“二叛”和征東大將軍諸葛誕的“三叛”。
淮南三叛經曆七年,悉數以失敗告終。淮南三叛的失敗,也意味著朝堂反對司馬氏的勢力被徹底肅清。至此,天下之心歸於司馬氏已經不可逆轉之勢。
“阿韜,你說司馬氏代有天下,是不是天命所歸?”張韙不知道想起了什麽,突然間神秘兮兮地問起他來。
“天命啊?未知人,焉知天。如果真有天命,隻怕現在也是老糊塗了吧?”張韜想起司馬氏建立的晉朝,留給後世的隻是一個殘破的江山和將近三百年的大動亂,不由一陣感歎。
“咦?你小小年紀,居然有這種見識,難道真是神童?”張韙原本隻是自言自語,沒指望幼弟能夠回答,沒想到這個小家夥還真敢說啊。
他轉身扶住張韜,鄭重道:“如此見忌之語,以後還是不說為宜。”
張韜回過神來,看著二哥的模樣不似開玩笑,不由道:“難道司馬家據有江山,真有天命不成?”
“《尚書》有言,天聰明自我民聰明。《易經》中亦說,天垂象,見吉凶,聖人則之。又如何沒有天命,你可知諸葛誕當初是如何被擒獲的嗎?”
“還請二哥賜教。”
“壽春城城高池深,又據淮水之險。且諸葛誕身謙下士,能得部下死力,高平公陳騫與樂陵公石苞雖然亦是陳年宿將,亦未必是他的對手。”
“想來其中必有緣故?”
“這就是二哥要說的了。”張韙突然之間有些鄭重,“每年秋季七八月份,壽春城必然大雨磅礴,經月不息。隻要大雨一到,淮水必然暴漲,往往淹至壽春城下。高石二人圍困已久,城內缺糧,部下皆勸諸葛誕突圍而去。誰知諸葛誕自忖大雨將至,到時候敵軍不戰自潰,執意不從。”
“既然諸葛誕最終被擒,想必那年沒有下大雨嘍?”
張韜玩味地看著二哥,這二哥與他父親一般,對所謂的天命讖緯之學有著過人的愛好。尤其是二哥,其它地方沒有父親的才華,但是在星象一道上,卻是青出於藍。
“不,天氣雖然幹旱,最後卻下了雨。隻是,當朝廷之軍攻破壽春,全軍進入城內的當天,上天下起了暴雨。而這時,已經是第二年的正月了。若是沒有天命,又何至於此?”
“小弟不敢苟同,時運乃弱者借口,強者謙詞。若是諸葛誕實力足夠強大,又怎會寄希望於大雨這等虛無縹緲之事。”
“你這話雖有幾分道理,卻不值一駁。萬物運行自有其規律。不遇天命,雖至強而必亡。譬如項王之於漢高,當秦末紛爭,政由羽出,號為霸王。然天命在漢,漢高雖弱,終開漢家四百年江山。若遇天命,雖至弱終必強盛。昔日戾太子被殺,漢宣流落民間,若無天命,如何能夠一朝奮起,中興漢家?”
“強弱非空話,更非一朝一夕所能改變。當年若下暴雨,石陳二公未必如後來那般容易。哪怕最終仍然難逃失敗之結局,那未來所有的一切都會變得不同。”
“不愧是我二哥,小弟今日受教了。”張韜聽到二哥一番解釋,知道這是他對自己的諄諄教導。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要準備好了才能去做,當很多事情發生的時候,如何合理地利用當前的條件,最終取得勝利才是一個人做事的正確方法。
張韙卻是看著張韜,輕聲道:“阿韜,你比為兄想象中還要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