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汲塚書》
“大兄,你沒事吧?”張韜見到張禕雙目發紅,臉上充滿了莫名的困惑與痛苦,當下不由關心地問道。他目光放在竹簡之上前後一對比,頓時意識到問題出在了哪裏。
張禕回過神來,急忙收起竹簡,慌張道:“為兄沒事,我們這就走吧。”
張韜皺著眉頭,看著案上淩亂的竹簡,故意道:“好,那我先幫大兄收拾一下。”
“你暫且去車上等待為兄,順便將張雷叫上來。這些東西為兄自己來就可以了。”張禕有意無意地將竹簡護在自己手下,拒絕了幼弟的好意。
再次上路,一行人中氣氛便開始發生變化。車廂之中,大兄張禕不複往日沉靜,時不時拿出新的竹簡慢慢品味,偶爾麵帶困惑與不解。
張韜無意中看到竹簡上的文字,卻是一個也看不懂。文字類似於小篆,又神似後世見到的甲骨文。到了此時他亦意識到,昨日那青衣主仆二人極有可能是縣吏追捕的墓夫子。
今年已是太康二年,曆史上在晉武帝司馬炎的太康年間,由於天下一統,施政也是盡可能休養生息,整個社會已經呈現出盛世氣象,後世史學家稱之為“太康之治”。
但是在太康初年,史學界卻是發生了一件大事。那便是有名叫一位做“不準”的盜墓賊盜掘了戰國時代的魏襄王之墓,發現了一大批竹簡。
這些竹簡中記載的事情,與主流史學家所記載的史實多有不同。因其出土於汲郡王墓,所以被稱為“汲塚書”,因其全是竹簡,采用編年體的方式記載,所以又叫做“竹書紀年”。
張韜前後聯想,已經隱隱覺得,大兄手中的這批竹簡,極有可能便是“汲塚書”中的一部分。若真是如此,也難怪大兄會是這般狀態。
後世之中,原版的《竹書紀年》已經消失不見。或者說,由於與儒家的記載不同,《竹書紀年》從出土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多災多難的命運。這注定是兩種哲學的碰撞——求真與求美。
世人皆認為真善美自古一體,卻不知“求真”與“求美”往往矛盾。就如同“公平”與“平等”往往不可兼得一般。
一高一矮兩個人同時去看戲,由於前麵圍欄太高,大家站在同一個高度,便叫做“平等”。可是這“平等”,也就意味著矮子的目光極有可能被擋在圍欄之外。
所以若是想要大家都能看得到,矮子的腳下必定要墊上一定的高度,取得一定的優勢,才能享受到與高個子同樣的成果,這便叫“公平”。
所以後世男女之間談“平等”,彼此之間說的再多,也難以相互理解。蓋因為女人的平等是“平”,男人的平等是“等”。
平是公平,等是平等。男女之間談“平等”,注定雞同鴨講。
然而諷刺的是,好像大家都忽略了它們的差異,以為好詞拿來追求也必定會有好的結果,拿來在一起使用也無不可。“求真”與“求美”亦複如是。
真相往往殘酷,所以“求真”往往不為世人所容,求真的過程血淋淋不可直視,拆穿了一層又一層麵具,最後還會被戴上一個“負能量”的帽子。
而想要“求美”,大多不可直視現實。它必然要塑造出一種美好的前景來,讓人沉入幻想,便如儒家之大同社會,與男人哄女人時之甜言蜜語又何其相似?
若一味求真求實,怕是“善”與“美”就離自己遠去了。
孔子刪詩書、定禮樂、修春秋、序易傳,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向來為儒家信徒所敬仰,因為他為後世製定了一整套為人處世的標準。
孔夫子畢竟是聖人,見事明而洞徹深。述而不作,便意味著整理下來的東西都是真的。但由於隻是選擇性地“述”,那便意味著不被他認可的東西,已經被他刪掉。
正因為孔子自己都知道自己的刪減會帶來爭議,所以才有“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一句問世。
春秋時代,禮樂崩壞。所有的人都身處一座大熔爐之中,是追求事情的真相無益於世呢?還是說一些善意的“謊言”讓世人多一些憧憬少一些痛苦呢?
張韜搖了搖頭,他知道,這批竹簡若真是《汲塚書》,那麽大兄的三觀會不會破,隻能看他自己的信念。
畢竟在這個時代,想要保持自己的信念,也實在太不容易。
魏晉亂世,又何嚐不是另一個春秋戰國?這也就注定了,從《汲塚書》重見天日的那一刻起,便會重蹈原本史書的覆轍,遭受刪減、隱匿、焚毀、篡改的下場。後世的《竹書紀年》已無原本,不過是一些學者從各種引書上歸納考訂而成。其中究竟有幾分真,那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情了。
近世曹氏、司馬氏均乃篡奪而來,早已打破了仕人的對底線的認知。所以才會有打鐵之嵇康、隱匿之王烈、痛哭之阮籍、醉酒之劉伶。因為到了這個時候,他們才發現,原本為之推崇的“禮法”,竟然隱藏著如此殘酷的“假”,可若是“求真”,又沒有那般勇氣。畢竟“求真”,是需要以生命為代價的。
但他們還可以寄理想於山水,堅信上古之人的淳樸。當代之所以混亂,不過是“人心不古”。若《汲塚書》得以問世,打破了他們僅存的幻想,讓這幫士大夫知道原來上古時代也並不如典故記載的那般潔白無瑕。可以想象會對這幫人造成怎樣的衝擊。
是“求真”呢,還是“求美”呢?
張韜再次看向大兄,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前世發現公司老總真麵目那一刻時的情景。
都是一樣一樣的啊!
他掀開窗簾,感受到馬車奔馳後帶來的陣陣冷風,腦海中無比清明。
一群人排隊去一個店裏買饅頭,總有先來後到,所以需要排隊。排隊看似公平,卻並不平等,因為有著先後順序,也便意味著等級產生了。
不要說饅頭並不能滿足所有人的需求,有時候往往排到半途便被告知售罄。即便能滿足,由於私心的存在,在不知道何時才能排到自己的情況下,為了能夠買到饅頭,為了能夠享受到與別人“同樣”的權利,為了所謂的“平等”,插隊不可避免會產生。
所以說,等級注定在任何時代都不可能消除。
他看著車板上不斷揮舞著馬鞭的張大牛,心思卻更加堅定。作為穿越者,既然知道了後世是怎樣一副模樣,那就不該再去自欺欺人。
離開獲嘉縣的客舍,馬車一路在官道上疾行,終於在第二天下午到達冤句。
冤句縣城位於濟水之北,乃是以濟水為護城河,若是放在其它季節從水路到達,倒是別具一番特色。隻是很可惜,這個冬天實在是太冷了,讓張韜直呼天公不作美。
一路行來,兗州雖然還算繁華,但是與司州相比差距就遠了。
譬如汲郡作為司州中等偏下的郡,有戶口三萬七千餘戶,而濟陰郡作為兗州中等偏上的郡,卻隻有戶口七千多戶,隻是汲郡的零頭。按照每戶六口人算,整個郡大概也不過四萬餘人。
要知道,濟陰郡下轄九個縣,郡治定陶就占據了大概三分之一。所以剩下的八個縣城其實也沒有多少人。畢竟還有很大一部分所謂的“鄉野”之人住在城外村莊。
自從曹丕代漢以來,戰爭往往發生在邊境,國內州郡已經很少發生戰爭。然而兗州卻是一個例外。太遠的呂布與陳宮襲擊曹操兗州的事情且不提,那畢竟是諸侯爭霸時期。近世“淮南三叛”中,王淩的外甥令狐愚當時便是兗州刺史。王淩事敗之後,兗州被牽連很大一批人,為令狐愚收屍的馬隆,也是在那個時候開始聲名鵲起。
更何況,兗州號稱“九水之地”,九條大河貫穿境內,洪災甚為嚴重,幾乎三年一小澇,五年一大澇,也讓境內百姓謀生惟艱。由於各種環境的製約,人口想要恢複到漢時水平並不容易。在這種大背景下,一個比較大的家族在一地極易形成比較大的影響力,所以卞家在冤句縣城的地位可想而知。
對於張府來人,卞家及早就在城外十裏亭派遣下人等候。到達卞府門前時,張韜終於在人群中再次見到了姐夫卞粹。上次見他的時候,還是在姐姐出嫁的送親宴上。兩年不見,姐夫看上去變得越發成熟穩重。
卞氏六龍,玄仁無雙。
作為卞府的嫡長子,卞粹注定是卞家下一代家主。張韜上次沒有看個真切,這次來到冤句,倒要好好觀察一番。
馬車還未停下,卞粹已經快步走上前來,拱手施禮道:“大兄,別來無恙!”
張禕走下馬車,看著妹夫言笑晏晏,不由打趣道:“玄仁,一別經年,看你如今神采飛揚,想必學問見長,待忙完外甥的滿月宴,為兄倒要考教你一下。”
他一路受困於《汲塚書》的記載,到了冤句,終於稍稍將心事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