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將在外
幽州東北,盧龍塞。
“唐”字大旗在山風中獵獵作響。上庸侯唐彬站在城牆上,望著山脊上延綿而去的長城,內心充滿了憂慮。
剛剛參加完伐吳之戰的慶功宴,他便被馬不停蹄地派來了幽州,接替入朝為尚書令的衛瓘。
如今他的官職是使持節、監幽州諸軍事,領護烏桓校尉、右將軍;
右將軍是他的官秩品級,在軍中屬於第三品,與征鎮安平同級。領護烏桓校尉,則是此番前來幽州任職的主要目的,負責與北方所有胡夷打交道。
至於使持節,是他的權限。按照大晉官製,使持節為上﹐持節次之﹐假節為下。使持節可以斬殺刺史兩千石以下的所有官員。持節可以斬殺沒有官位的人;若是在戰時,權力與使持節等同。而假節,隻能在戰時斬殺違反軍令的人。
換句話說,如今的他,就是整個冀、幽、平三州權限最高的人,可以生殺予奪。哪怕是安北將軍嚴詢、平州刺史鮮於嬰,他也可以借故將之斬殺。
當然,軍中之間的博弈遠不是按照官職大小來決定勝負,還有在朝中的靠山、軍中的威望乃至本部的戰力等因素相互綜合。即便他能斬殺對方,也會付出很大的代價。
他知道自從前來幽州以後,嚴詢便一直對他不服氣。嚴詢是堅定的主戰派,一直抱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念頭,主張對東胡各部實施殘酷的打擊。
當然,他唐彬也不是慫人。
自從去年十月到達幽州,他修複了因戰亂而倒塌的秦漢長城,從東海碣石向西綿延三千多裏,分兵屯守,烽火相望。又將防線向北推進了千餘裏,直達遼東的昌黎郡。在他的軍事壓迫之下,鮮卑索頭部拓跋悉鹿與宇文部大莫槐首先屈服,選擇遣子入侍。隻是慕容部大人慕容涉歸不服,至今不見其前來拜見。
八月秋高戰馬肥,往年這個時候,便是鮮卑各部四處打秋風的時候,提前為過冬做好準備。今年由於他的軍事彈壓,鮮卑各部不敢稍有異動。然而據斥候來報,由於大莫槐投誠自己,已經引起了各部落的公憤。慕容涉歸更是聯絡了許多部落,準備對宇文部動手。
慕容涉歸是個人傑。這些年慕容部在宇文部與段部夾擊下,不但沒有消亡,反而隱隱有逐漸壯大的趨勢。
不但慕容涉歸,即便其弟慕容耐,其子吐穀渾、若洛廆、賽寶機、賽吉瑪以及慕容運等人也是人傑。若是不能適當遏製,假以時日慕容部一定會發展壯大。
可是,隻要慕容涉歸一日不動手,他便不能主動前去討伐。因為前來之時,陛下在宣武場大閱三軍,特地交代於他,此番前來主要目的便是為了妥靖邊境。
前幾年的雍涼之亂與伐吳之戰已經耗盡了大批糧草,加上去年對有功將士的賞賜,國庫早就空了。為了盡快地休養生息,朝廷又解散了大批軍隊。若是再引起北國胡虜騷動,一個不好,就是遍地烽煙的下場。
這個度,到目前為止,他把握的很好。順德者昌、逆德者亡。兵出無名,事故不成。他不能為了擊敗慕容涉歸而將把柄交給別人,若是有心人在陛下麵前攻訐自己,隻怕自己欲辯不能。
這樣的結局,前來之時,陛下便為自己準備好了:監幽州諸軍事,便是監視幽州各郡動向,輕易不得妄動。隨時注意鮮卑烏桓各部,一切以穩定為主。若有人不聽號令,兩千石以下生殺予奪!
這,才是陛下授予他一係列官職的本義!
他也理解嚴詢的想法,雖然一將功成萬骨枯,隻要打仗就難免會犧牲。但是對他們這些軍人來說,不打仗,功勞從哪來?一日從軍,便隻能從馬上求取富貴。就像他,伐吳之戰一戰功成,他榮封上庸縣侯。而嚴詢貴為安北將軍,卻還是一個小小的亭侯。
不是嚴詢能力不行,而是軍中按功授勳,賞罰分明。想要功勞就得打仗。自從他唐彬來到幽州後,處處以製衡為主,對戰爭引而不發,這讓嚴詢如何服氣?
“報——”
正思量間,一聲沉喝傳了過來。一名斥候背著竹筒,朝著城牆上攀登而來。唐彬接過竹筒,旋開封口,掏出密報看了起來。
“豈有此理!”唐彬看完密報之後,憤怒地撕個粉碎。
“將軍,具體發生了何事?”麾下僚佐見到自家將軍臉上驚怒交加,不由關心地問道。
“這個慕容涉歸,居然開始動手了。我原本有心放他一馬,不曾想此人這般不識時務!”唐彬看向身旁眾人,一手將密函遞了下去。
“傳我將令,命幽州冀州各郡準備好軍糧,征發二州車牛、民夫,本將軍誓要讓慕容涉歸有來無回!”
“將軍!此事萬萬不可!”參軍許袛聞言大驚,他看完手中密報已知發生了何事,當下不由拜伏在地,高聲提醒道:“若要對鮮卑動武,還需稟明陛下知曉。”
唐彬皺著眉頭道:“幽州與洛陽來回三千裏之遙,即便驛站加急,一來一去也得旬日有餘。參軍豈能不知兵貴神速,若是稟明陛下,隻怕耽誤了軍機。”
“將軍難道忘了襄陽侯的遭遇了嗎?”許袛抬起頭,直盯盯地看著唐彬。
襄陽侯便是當前的鎮軍大將軍王濬,自從伐吳之後遭遇王渾父子的攻擊,他便賦閑在家,每日裏美酒華服以自汙,早已不再過問朝政。
伐吳之役中唐彬便是王濬的監軍,他又怎會不知道王濬的遭遇?可是在其位謀其政,讓他對慕容涉歸妥協,那是萬萬不可能的事情。
更何況,若要真對慕容涉歸示了弱,不但這一年來的前功盡棄,隻怕已經遣子入侍的鮮卑各部也會大部分反水。到了那個時候,幽州的局勢隻會更加糜爛。
為今之計,隻有狠狠地將慕容部的勢頭痛擊回去,狠狠地給他一個教訓,才能殺雞儆猴。
想到這裏,他悠悠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況我等食君之祿,自當為君分憂。諸位下去準備吧,一切後果,有本將軍承擔。”
“謹受命!”
——〇〇〇——
東宮之內,太子妃賈南風焦急地來回踱著步。她那不到五尺的身軀裏,似乎蘊含著極大地能量。有些削瘦的臉龐塗著淡淡的胭脂,眼瞼下幾枚雀斑因為黝黑的皮膚而不惹眼,卻平白讓她多出幾分決絕來。
當初太子選妃,最終的人選是她與衛瓘的女兒衛雅。相比於自己,衛雅端莊賢淑,膚白人美。滿朝大臣幾乎將所有的讚美都送給了衛雅,留給自己的盡是不堪入耳之詞。她不知道最終為何入選的人會是自己,也不想知道。
如果真有選擇的餘地,她寧願將這個機會讓給衛雅。
賈南風歎了口氣,看著太子畏懼地看著自己,一瞬間心中充滿了柔軟。她輕輕摟住司馬衷的胳臂,悠悠道:“正度,也許我們才是最般配的吧。”
所有的一切都不可改變,自怨自艾也並沒有意義。她賈南風不是一個認命的人。但對於這樣的命運,她不認又能如何?
如果這次夫君的太子之位被廢,那麽迎接自己的將會是狂風暴雨般的打擊。
她雖然是一介女流,但是從小耳濡目染,早已見識到了朝政的殘酷。這種命運被操縱的感覺真是糟糕透了。若是度過這次難關,她發誓要將命運抓在自己的手裏,誰也別想輕易奪走!
正想著心事,一名心腹宮女急急忙忙趨步前來,低聲道:“啟稟主子,太尉有密函送到。”
“快拿來與我看!”賈南風一把奪過密函,快速地看了起來。卻見其上隻有短短八個大字:衛瓘老奴,幾破汝家!
看著筆畫之中充滿的恨意,一瞬間,她的臉色更黑了。
——〇〇〇——
“快去傳三爺與四爺過來,就說我有要事相商!”臨晉侯府的書房之中,楊駿喜不自勝。他想要讓自己鎮定下來,卻發現身子微微顫抖,怎麽也不聽使喚。
“衛瓘啊衛瓘,你終於讓我抓住機會了麽。”想起太極殿內的情形,他分明地意識到,這是陛下在給自己創造機會。
衛瓘這尚書令,本來就是過渡性質。陛下若想讓太子順利即位,不用自己還能用誰呢?
張華態度不明,賈充首尾兩端,衛瓘瞻前顧後,目前來看,也隻有中書監荀勖與自己有一爭之力。然而他深知荀勖喜好中書權重,對尚書令一職並不感興趣。
想到這裏,他知道“尚書令”已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隻是,衛瓘任職以來將尚書省打理的井井有條,哪怕是陛下,也不能輕易就罷免衛瓘的職位。
“該怎樣才能讓衛瓘遜位呢?”楊駿呆呆地看著窗外,認真地思索了起來。
正在此時,楊珧與楊濟走了進來,對著楊駿施了一禮。楊珧首先言道:“不知道二哥將小弟喚來有何要事?”
自從老大楊炳早逝,老二楊駿便是弘農楊氏的家主。楊家在漢末遭遇家變(楊修被殺事件)後,著實沉寂了一陣。然而在三兄弟的竭力運作之下,如今的弘農楊氏誰也不敢小瞧。三兄弟利用外戚身份,紛紛位居高位,被世人稱之為“三楊”。
楊駿將自己的看法說了一番,看向楊珧道:“三弟,你素有‘智膽’之稱,不知如何才能讓衛瓘主動遜位?”
楊珧沉思片刻,附在楊駿耳旁低聲道:“也隻能如此這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