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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現狀 下

  “孩兒記得當時朝廷已經發動伐吳之戰,若是國庫空虛,怎能支撐三軍糧草?”張韜見到父親說的淒慘,不由反問道。


  “伐吳已是在弦之箭不得不發,大軍糧草均有定數,豈能輕動?所謂兩害相權取其輕者,賞賜可以放在以後,伐吳卻是不能失期。”


  張華看了幼子一眼,神情肅穆道:“你一定很奇怪,大晉雖然內有黨爭,外有胡患,總體上還算得上太平。為何休養生息十六年,最終卻這般貧窮?”


  “孩兒確實有此疑惑。”張韜看著父親的眼神中充滿了憂傷,心想道:“別的不說,人口的增長卻是實實在在的。人口即是財富,在人口大規模增加的基礎上,我不信財富居然沒有增長。”


  據他所知,在三國鼎立的時候,在籍人口加起來不過767萬。而去年掃平江左重新統計人口,已經來到了1616萬,增加了一倍多。哪怕十年來有雍涼胡亂,也不至於到了犒賞都發不出的地步。


  張華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前隻有六歲的幼子,輕聲道:“大晉這十六年來天災不斷,遠非你想象那麽簡單。為父聽唐掌櫃說起你於數術一道無師自通,你且用這個算盤算一算。”


  說完之後,他從案牘之下拿起一把紫紅色的算盤推到幼子麵前。


  當初張韜將算盤的運用之法交給了唐愚,唐愚驚訝之下便將此事稟告了張華。饒是張華貴為中書見多識廣,見識了算盤的厲害之後,還是讓下人做出了一把留了下來。


  中書令批駁尚書省擬定的各種執政措施,很多都要涉及到數據的計算,有了算盤很多物資處理起來無疑更加快速。張華甚至想要找個機會將算盤上奏皇帝,向全國推廣。隻是由於事情太多,反而把這件事情落在了一邊。


  “大晉禪代之時,先魏左藏之中有金、銀、五銖、絲、帛、錦等各若幹,收入主要來自於這幾個方麵,一是屯田,二是租調、三是關市、四是鹽鐵酒專營,五是互市……泰始元年收入為……二年收入為……”


  張華看著幼子拿起算盤,便將朝廷的收入做了一個歸納。


  聽著父親張嘴便給,將一串串數字報了出來,張韜不由地對父親佩服地五體投地。一直都聽說父親記憶力強悍,以前也偶爾見識過幾次,但從來沒有這次震撼來得強烈。完全可以說,大晉各方麵的情況都在父親掌中。


  他跪坐在父親旁邊,一邊聽著,一邊將各種數據記錄了下來,另一邊則撥打著算盤計算著結果。


  “朝廷的支出,一是各級官員的俸祿、二是重大節日對百官的賞賜,三是各地出兵所需要的糧草輜重、戰勝後對將士的犒賞以及陣亡之家的撫恤,四是天災時對各地民眾的賑濟,五是各地宮殿、城牆、驛站、溝渠等工程……”


  “這其中,官職有定員,節日有定數。俸祿與賞賜雖然總數並不少,但是財政負擔卻不大,因為都是在計劃之內。至於宮殿城牆等工程,可以根據財政狀況有所取舍。所以財政支出的變數便在於戰爭與天災。”

  張華神思暇遠,繼續道:“先說戰爭。這十六年,排除地方上的一些小騷亂。主要還是雍涼胡亂與伐吳之役。雍涼胡亂持續十年,伐吳之役則持續四個月。《孫子》有言:凡用兵之法,馳車千駟,革車千乘,帶甲十萬,千裏饋糧。則內外之費,賓客之用,膠漆之材,車甲之奉,日費千金,然後十萬之師舉矣。你估算一下,僅僅是這兩場戰爭,便要花去朝廷多少收入?”


  雍涼胡亂雖然隻是局部的邊境戰爭,由於策略不當損失慘重,前後持續十年。伐吳之役出兵二十萬,在短短四個月內便結束了戰事。前者是在賈充與荀勖主持朝政的情況下造成的邊境糜爛,後者卻是父親張華一力主導下的勝利。兩相對比之下,張韜對父親更是服氣。


  但是很顯然,無論哪場戰爭,支出都不會是一個小數目。聽完父親的分析,他在心中估算了一下,給出了一個大致的數目,弄的父親連呼“太低”。如是再三,方才逐漸認識到戰爭的殘酷,也逐漸明白了為何朝廷決定在幽州對東胡各部維持現狀。


  因為隻要是戰爭,就必須花錢。打勝了要花錢,因為要犒賞凱旋的將士,還要撫恤遺孤。不賞賜、不撫恤,便會寒了將士之心,下次再打仗就不會有人再願意賣命。打敗了更要花錢,因為敗仗不但會死亡更多將士,支出更多撫恤,還會喪失糧草甲仗,更會給敵人以野心,在未來承受更大的壓力。


  而戰勝之後,短期內又無法得到巨大的回報。哪怕是伐吳之役勝利後,從建鄴中拉回的各種財寶也無法清償戰爭的巨大支出。那些額外的錢財,早就被攻入城內的各級將士瓜分殆盡,留給朝廷的最多也就是一點殘渣。若是攻打東胡各部,恐怕殘渣都沒有。


  這樣賠本的買賣,也難怪朝廷不願意做。


  “可是你們都在想著能不能賺錢,有沒有想過會不會賠錢呢?”張韜對著筆下的數字,自嘲地想道:“若是讓胡人得了勢,不但現在的利潤拿不到,整個王朝恐怕都得破產清算。”


  張華不知道兒子怎麽想,見到張韜很快便領悟到了戰爭中的各種訣竅。心中喜悅。眼前的幼子,比其他兩個兒子更加聰明。這還不算什麽,最主要的是,當前朝野上下浮誇盛行,彼此都以談玄為榮、以談實事為恥,很少再有膏粱子弟願意了解世務。而這個幼子,卻表現出了過人一等的熱情。


  他有心指點,當下繼續道:“除了戰事之外,還有天災。每次發生水、旱、蝗、震等天災,不但會損失人口,減少租調收入,還需要朝廷額外撥款進行賑濟。若是風調雨順還好,偏偏自開國以來沒有一年安穩。”


  “泰始四年九月,青、徐、兗、豫四州大水。次年二月青、徐、兗三州複發洪水,四月隴南又地震。七年五月大旱,朝廷舉行盛大的祈雨儀式,六月卻下了大暴雨,河、洛、伊、沁皆溢,朝廷問責,殺二百餘人。七月關中又地震。八年五月,關中大旱。九年,自正月至於六月,大旱持續半年,青、兗、徐等州顆粒無收。十年四月,又旱。”

  張華說起曆年災害,隻感覺有心無力。還有一些話不方便跟幼子提起。所謂“天人感應”,上天降下如此多的災禍,必然是朝廷高官有人“德不配位”。看著幼子求知若渴的眼神,他將心事壓了下去,繼續道:

  “鹹寧元年九月,徐州大水,十二月洛陽大疫,死者過半。二年五月豫州大旱,朝廷舉行祈雨儀式,至六月方才降雨。七月,河南、魏郡暴水,朝廷問責殺百餘人。閏七月,荊州五郡國大水,遷徙四千餘家。八月,河南、河東、平陽地震。”


  “三年六月,益、梁二州八郡國暴水,朝廷問責殺三百餘人。七月,荊州大水。九月,始平郡大水。十月,青、徐、兗、豫、荊、益、梁七州又大水。四年六月,陰平、廣武地震,七月,司、冀、兗、豫、荊、揚等州二十郡國大水,傷秋稼,壞屋室,莊稼歉收,死者數千……”


  張韜聽著父親如數家珍般將十多年來的各種災害一樁樁列出,暗暗心驚。頓時讓他想起前世的一個知識點來。


  有一種說法是,魏晉南北朝時期是中國曆史上一個有名的小冰河時期,平均氣溫要比後世低上2~3℃。在這個時間長達六百年小冰河時期,隻有短短五十一年的西晉時代是氣溫的最低值。


  每一個強盛的大統一王朝,基本都處於氣候溫暖期;而每一個混亂的時期,背後大多數是氣候引起的糧食減產。


  風調雨順,糧食便會豐收,衣食足則知榮辱。糧食減產,便會引起資源爭奪,饑寒起盜心。


  在最混亂的時候,人,真的是可以吃人的。


  想到這裏,他內心沉甸甸的。都說“人定勝天”,可是,人定真的能夠勝天嗎?他有些懷疑。在局部上,也許人真的可以勝天,然而在一個宏觀的角度上,人類的生死存亡似乎一直在受到大自然的支配。


  據他所知,雍州、並州、冀州以及司州數郡從去年冬天開始到今年春天都沒下過雨,很多地方連種植都困難。而六月的時候,泰山、江夏等地又發生大水,泰山郡甚至為此還流放三百餘家,殺六十餘人,江夏郡亦殺人以問責。


  因為這件事情,當時洛陽城議論紛紛,認為是平吳後王濬得到首功被別人刻意剝奪,荀勖、賈充沒啥功勞卻蒙受重賞,又收吳姬五千人納之後宮而遭到的報應,這是上天對朝廷行事不公平的懲罰。


  對於這些東西,他也就聽聽。但是從父親的陳述之中,亦讓他認識到一個現實,那就是整個大晉未來幾十年的天災,恐怕隻會更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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