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奈何姽嫿染鉛華
翌日,鬼醫一早就不知所蹤,蘇涼煙因了這幾日接二連三地知曉別人對自己下手,也不會再任人宰割,於是帶了凝香出門在府內閑逛。
一出門,陽光便毫不吝嗇地灑落,初春的太陽往往在上午時分最是舒適,即便四周圍都被照亮,光線也總是柔和而慵懶。若不是今日和凝香一起走進花園,怕是蘇涼煙也隻能歎息西窗過隙駒,難以玩味微陽初至日光舒的嫻靜美好。
蘇府的花園不是一眼看上去便大的令人嘖舌,甫一進去,眼中所見便隻有周遭繞身的花枝,園門上,矮牽牛低低地繞著,步履所至,粉色的美人櫻甜甜地開著,再遠些是蘇涼煙頗為喜愛的文殊蘭,與曼珠沙華相似的花瓣,但不是妖冶似火的紅。
記得曼珠沙華有個令人心碎的魔咒:花葉相戀,生生不見。少女時還很是為此感傷了一番,相愛的彼此,卻往往不能相守相依,世事,常常殘忍如斯。
拉回思緒的蘇涼煙眼角餘光不經意瞥見一簇簇擁成一團的嫩黃,細細一看竟是連翹,纖細的花瓣優雅地展開,如一隻隻金蝶停駐葉間,美得動人。
沿著竹節海棠裝點的小徑一路走來,玉蘭清淺,含笑秀美,牡丹大朵大朵綻開,連陽光從上麵照過都仿佛被染上了深淺不一的紅。
蘇涼煙還沉醉於比起她在訓練課上看到的人工品種更加動人心魄的各色芳華,凝香卻急急地一邊不住地左右張望一邊引著蘇涼煙到了一個僻靜的角落,那裏桃花開得甚為濃烈,蘇涼煙伸手撫上一枝還未全開的桃花,不禁輕吟,“蕙蘭有枝恨尤綠,桃李無言花自紅。”
“小姐自從醒來以後整個人都不一樣了呢。”凝香捂嘴偷笑道。
蘇涼煙挑眉:“有何不同?”
“嗯…小姐以前隻是一個人靜靜地看書,很少自己提筆寫些什麽,更少出口成詩,害得凝香都以為小姐不太善於作詩呢。”
以前的蘇涼煙果然是個恬靜的女子,蘇涼煙這般想著,臉上的線條柔和了幾許。
走過了那幾樹桃花,眼前豁然開朗,一小片空地上已有粉色白色的野花星星點點地開著了,空地周圍是成片的竹林,若是涼煙沒有認錯的話,這些底部有黑色斑點的應是湘妃竹。
傳說,舜帝的二個妃子娥皇女英千裏尋追舜帝。到君山後,聞舜帝已崩,抱竹痛哭,流淚成血,落在竹子形成斑點,故又名“淚竹”,或稱“湘妃竹”。“堯之二女,舜之二妃,曰‘湘夫人’,舜崩,二妃啼,以涕汨揮,竹盡斑。”
透過影影綽綽的竹葉,陽光亦變得朦朧起來。涼煙素來喜愛竹的,除了它曆來為文人所稱頌的“眾類亦雲茂,虛心寧自持”、“明年縱便量移去,猶得今冬雪裏看”,涼煙更愛的是它“春陽散華景,枝葉被光彩”的竹影婆娑,纖弱的葉承載著細碎的光,縱然脆弱卻從不彎腰,這怕也是真實的涼煙吧。
忽的聽到了涓涓的水聲,涼煙看向凝香,凝香解釋道:“小姐您都不記得了,這兒是您以前最愛來的地方。竹林旁是老爺特地為您引的一條溪,上麵還有座小亭子呢,是小姐啟蒙後自己起的名,這件事在府中傳了很久呢,大家都說小姐是天生的才女,老爺夫人那時候也高興壞了的。我想想……好像叫什麽……出岫亭!”
涼煙聽到出岫亭三字,雲無心以出岫,看來自己的前身也是為心性頗為淡薄的女子。既然都到了這兒,那就去看看那座出岫亭吧。
正這麽想著,涼煙仿佛聽到了人說話的聲音,示意凝香噤聲,她悄悄走近聲源,那是一個女子的聲音:“好你個清歡,不是你說的在那個小賤人的飯菜裏加龍膽草就可以讓她身子一天天虛弱下去,在及笄之前定能夠再也下不了床麽。可是都過了整整三個月了,你看她這次病倒之後怎麽反而更精神了!”
“小姐別生氣,氣壞了身子奴婢可是萬死難辭其咎。這三個月來奴婢每日總是悄悄往四小姐的飯菜裏下龍膽草的,藥鋪的萬先生也說了,龍膽草性苦寒,脾胃虛弱者久用易傷胃氣。像四小姐這般生來體質就虛弱的人,這龍膽草於她來說更是催命的毒藥。按理這次被小姐出言侮辱病倒以後,四小姐該是再也起不來了,奴婢也不知為何。想來是下的份量還不夠多吧。奴婢想著,不然接下來給四小姐加大量,讓她早日去見她那個護國大將軍的舅舅,省的礙了咱們小姐的眼。到時候她與二皇子的婚約自然作廢,咱們府中三小姐又是個庶出的小姐,身份地位自是卑賤不提,連容貌也不及小姐的萬分之一,這二皇子妃的頭銜定然是要落在小姐您的頭上。”
涼煙回頭看著凝香,她臉上滿是震驚,而涼煙內心亦是起伏不定,自己前身的身故,竟非天命,而是人為?
女子的情緒似乎稍稍穩定,得到奉承後心滿意足地開口:“那是自然,也不看看本小姐是誰。那個小賤人不就是仗著她有個護國大將軍的舅舅嘛,定是他死後這個小賤人和她的賤人娘一起不知怎麽哀求皇上才大發慈悲地允了她一個二皇子妃。”
“奴婢想也是,不然不論是按長嫡庶還是容貌品性,二皇子妃的位置都是非小姐您不可的。”
“清歡你跟了本小姐這麽久,總算有些眼力見了。再說了,我從小便認識淩哥哥,我們倆的青梅竹馬哪是蘇涼煙那個狐狸精可以隨便插進來的。淩哥哥肯定也是想娶我為妻的,都是那對下作的母女害的我們要這樣難熬,等蘇涼煙這個小賤人死在病床上,再也沒有人可以阻止我和淩哥哥在一起了!”
蘇涼煙聽的心驚,不僅僅吃驚於這個二小姐的毒辣,更震驚於原來的蘇涼煙竟是因為一樁被人嫉妒的婚約而遭毒害。
她拉起已經驚得說不出話來的凝香,悄悄地跑出了花園。
回到自己的小院,終於回過神的凝香哇地哭出聲來:“小姐,二小姐她們怎麽可以這樣害你……她明知道這樣會把你害死的……她可是你的親姐姐呀……”
蘇涼煙撫著凝香的背:“因為我的存在阻擋了她成為二皇子妃的美夢。哪怕是親姐姐又如何,擋住了她的路,一樣下的去手。”
凝香帶著哭腔似是自語:“難怪小姐這幾個月來總是不停地咳嗽,華大夫診了許多次,溫養身子的湯藥也從沒斷過,可小姐的身子非但一直不見起色反而愈加虛弱,竟是二小姐在暗中做的手腳。不行.……小姐,這件事我們要告訴夫人。”說著,凝香就準備往外走。
蘇涼煙伸手拉住凝香:“傻凝香,此事哪怕娘親知道了,她又能做些什麽呢?是找上大夫人去大鬧一番還是直接找我.……我爹討個說法?現在無憑無據的,娘說出來也定會被大夫人壓下,不定還趁機找娘的麻煩,反而惹得娘平添許多心事。你若是真的為我好,就聽我的話,這件事暫時不能說出去。”
“可是小姐,二小姐害的你差點喪命還因此失憶,這事兒怎麽能就這麽算了呢!”凝香握緊了拳頭,一副恨不得衝出去跟壞人拚命的模樣。
“我的好凝香,你放心,你的小姐已經不是之前那個任人欺淩的小姐了。蘇慕言既然將主意打到我身上來了,那麽她就要有為此付出代價的覺悟。蘇涼煙可不是任她揉捏的小白兔。如今容她、忍她、讓她,過些日子你且看她。”我,定不會放過害你的人。蘇涼煙在心裏這般對那個蘇涼煙承諾。
“凝香,蘇慕言所說的淩哥哥是怎麽回事?她和二皇子怎麽會是青梅竹馬?”
“二皇子名喚北辰墨淩。大夫人是禮部尚書的長女,當今皇後是梅丞相的嫡女,彼此出閣前便是閨中密友。夫人嫁與老爺後仍時常應皇後娘娘的召見進宮陪娘娘打發時間,往往帶了二小姐進宮。許是在宮中遇見了二皇子幾次,皇後娘娘也應是喜歡極了二小姐,便請了皇上的旨意破例讓二小姐進禦塾受教。”
蘇涼煙不禁覺得好奇:“這些按理應是宮廷秘辛,凝香你一個小丫頭是怎麽知道的?”
凝香淚痕未幹的臉上露出一絲不屑:“二小姐每每自禦塾下學都要府裏的下人跪在門口迎接,那個威風勁,想讓人不知道都難。後來即便到了年紀不能再出去拋頭露麵,與天家的子弟們一起上禦塾了,二小姐也總在府裏說二皇子待她如何之好。好幾回還被老爺聽到二小姐叫二皇子淩哥哥,老爺很是訓斥了她一番。但大夫人卻很是驕傲,因而二小姐也越發覺得自己同二皇子是青梅竹馬了。”
“那得知她的二皇子妃花落別家的時候,蘇慕言不是氣壞了。”
“何止氣壞了,司禮監的太監奉旨來宣讀詔書的時候,奴婢看見二小姐跪在地上,整個人都在發抖。若不是一旁清歡使勁按著她,指不定那天就在宮裏人麵前鬧了多大的笑話呢。”凝香似是想到了什麽有趣的事,剛剛還低垂的嘴角此刻微微上揚,連眉梢都透出一股子歡樂。
蘇涼煙這時忽然想到,四夫人也就是她的娘親,自從她第一次醒來後就再也沒出現過,她對蘇涼煙的關懷可是真真切切的,可這兩天怎麽都沒來看看蘇涼煙呢。這般想著,她對凝香說:“凝香,你去看看娘親是否一切安好,我有些擔心她。”
凝香聞言,收斂了神色,理了理儀容,這才小跑著出了院門。
蘇涼煙靠在美人榻上,想到今天在竹林裏聽到的對話,不禁為那個蘇涼煙感到可悲,亦忍不住在內心歎息,美人本姽嫿,奈何染鉛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