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解
在一連憋屈了三五天，天天抓心撓肝不知有多少次都想把黎珂從黑名單裏放出來，但看一次聊天記錄就氣一次，想一次她對自己說的話又氣一次之後，傅百城終於迎來了揚眉吐氣的那一刻。
??“狂吃鳳梨酥”：傅百城我知道是你！你有本事拉黑你沒本事說話嗎？
??黎珂原地跳腳的樣子輕易浮現眼前。
??傅百城以拳抵唇，掩住自己忍不住上揚的嘴角。
??……嗬！他吃軟不吃硬。就是不回複，她又能怎麽樣？
??“狂吃鳳梨酥”：你知不知道雷浩父親還在和校方交涉，鄒院長那邊逼得很緊。
??傅百城當然知道。
??自從鄒飛弄傷黎珂的臉，就自動登上了他內心記仇榜的榜一，其他人刷都刷不下去那種。現在鄒飛的行蹤沒有人比他更了如指掌。
??“狂吃鳳梨酥”：你就不能拎得清現在最重要的事嗎？
??用這樣的句式，她很明顯已經急了。
??傅百城微微一愣，就見黎珂把這句話撤回，一句“對不起”緊隨其後。
??“狂吃鳳梨酥”：對我來說，調查就是現在最重要的事。
??“狂吃鳳梨酥”：能不能請你幫幫我？
??雖說黎珂吃癟讓傅百城開心不已，但他很明白黎珂麵軟心硬，是從來不會真正放低姿態的。她的委曲求全，實際上正是她真正開始生氣的證明。若是捉弄她過頭耽擱雷浩事件的調查進程，絕對會被她討厭，反而背離初衷。
??話已至此，他馬上就順著黎珂給的台階下。
??“『』”：寫一份三千字的檢討，反思你最近的言行，六點前就要。
??“鐵頭娃”的六個點如期而至：……
??“鐵頭娃”：哦。
??“『』”：六點來導師辦公室見我。
??黎珂秒回了一個“好的”，切到瀏覽器頁麵輸入“檢討書模板”和“三千字”兩個關鍵詞。
??“『』”：不許套模板。
??她一定是馬不停蹄上網搜檢討書模板去了。哼，以為他看不出來嗎？
??“鐵頭娃”：……我不是我沒有。
??傅百城敲出兩個足以對黎珂造成核聚變打擊的字，一想到她收到後當場裂開的樣子，上揚的嘴角怎麽都壓不下來。
??“『』”：手、寫。
??“鐵頭娃”：……………………………………
??陳秘書代傅總向那對再次被晾在一旁的企業家夫婦道了個歉。企業家夫人非但沒有生氣，反而維持住笑容與陳秘書閑聊道：“小傅總一會兒嚴肅一會兒笑，是在和他的小女友聊天吧？”
??……一會兒嚴肅一會兒笑？
??陳秘書回頭看了一眼，捕捉到傅百城來不及繃住的一絲愉悅，開完會時那股濃厚的“老子不好惹”氣息早不知丟到爪哇國去了。
??“……”他忍住扶額的衝動，禮貌地回答，“不好意思，傅總有急事正在處理。”
??“不用瞞我了。”企業家夫人捂著嘴優雅地笑笑，“我們沒有生氣。都是過來人，誰年輕的時候戀愛不是這樣呢？看著怪甜的。”
??她越是通情達理，陳秘書就越感到抱歉。
??“小陳啊，稍微跟你八卦一下。”夫人可愛地豎起一隻手擋在唇邊，做出說悄悄話的姿態。
??陳秘書識趣地彎下腰湊過耳朵，“他的女朋友叫黎珂，是Y大數學院統計學專業的大四學生，我沒說錯吧？”
??陳秘書推推眼鏡：“老板的私事，我一介工作秘書哪裏知道得這麽清楚。”
??——他在說謊。身為十六冊《黎珂人生經曆及其家庭狀況詳細分析報告》編者，他明明連黎珂家的門牌號都能倒背如流。
??夫人有些失望：“你不認識她嗎？自從在晚宴上見到她第一麵，我就非常喜歡她。親戚家的孩子數學差勁得要命，我願意高出市場價請她來當家教，要是有她的聯係方式就好了……”
??——這更是謊言，假到不能再假。黎珂就像一張空白支票，價值幾何完全由傅百城親手書寫。在意識到或許可以通過黎珂曲線救國之前，企業家夫人早就連她的臉都忘了，所有資料都是最近零散收集的。
??無形之中，這兩人已相互試探了一個來回。
??陳秘書直起身體，企業家夫人加深笑意，迎向和善了不止一星半點的傅百城。
??“六點我有其他安排，就長話短說了。我並不看好您提出的並購案，所以恕我不能提供支持。”
??夫人懇切地說：“之前那份計劃書預設的情況已經發生了變化，這也是我們今天再次上門的理由。”她拍拍丈夫的手臂，示意他從公文包裏取出另一份文件。
??傅百城微微眯起眼睛，漫不經心往那文件封麵上一掃。
??巨大的“並購計劃書”下麵印著一行小兩號的副標題。
??“致臻科技有限公司”。
??*
??等黎珂奪命狂奔趕到宿舍已經過了五點半。
??半小時，三千字的檢討，不抄網絡模板是不可能的。
??她翻出為了入黨申請書專門買的方格紙，計算好三千字所需的張數，照著模板奮筆疾書。
??最開頭便是稱呼，模板給的是“親愛的老師”。
??親愛的……老師？
??一個簡簡單單的稱呼就讓黎珂頭皮發麻起來。
??她把“親愛的”三個字寫得格外潦草，緊接著看開頭段。模板如是說：“今天我懷著無比內疚與懊悔之心給您寫下這份檢討書，以反省我xxx的過失。我對xxx這種不良行為已作出深刻反省，並向您保證今後絕不會再次犯同樣的錯誤。”
??等等。
??所以……傅百城要她反省的行為是什麽？
??遲交文獻報告嗎？
??用腳趾頭想也不可能要她反省這個啊。
??難道是拒絕他那半個月大的胚胎一樣稀爛稀爛的表白？
??用腳趾頭想她也不可能反省這個啊。
??……完了。開頭就屢遭挫折，可見這份檢討書最後的成品絕對會垮掉。
??反正也是垮掉，就不該過腦子。黎珂一邊用螃蟹爬似的字跡抄寫，一邊盯著攤開在旁邊的筆記本放空自己。
??筆記本裏記錄著她收集到的所有關於雷浩事件的線索，東一錘西一棒。
??雷浩的姓名後麵跟了個“300”，黎珂用大大的問號表示尚未查出三百萬的下落，但馬上添上“致臻科技”四個字，畫上一條下劃線表示存疑。
??調查組成員的名字整齊地列成一排，唯有鄒院長獨領風騷，和徐主任一同出列擁有單獨席位。
??鄒院長開的是一輛奧迪A4，粵D開頭的車牌號被她抄寫在姓名下麵，用一個大圓圈起。那輛出現在自殺現場的現代車線索空缺，和墨鏡人一同暫時被黎珂用鉛筆標記在徐主任附近。
??陳澍似乎把主要調查權下放給了鄒飛。
??短短三兩天，雷浩父親頻頻進出行政樓，每一次都被一下課就假公濟私在行政樓外蹲點的阿鯤拍了下來。
??鄒飛很有一套蠱惑人心的話術，與他麵對麵時，那股讓人喘氣困難的壓迫感黎珂也曾感受過。李孝淩優柔寡斷，就被他輕易拿捏把柄，做出違背本心的事來。黎珂尚且難以承受，雷父又怎可能心如止水。
??他的態度，肉眼可見地動搖起來。
??“黎珂……”
??黎珂接到他的電話，趕到行政樓下時，隻見他跟行政樓下的三根旗杆排成一排，像是半截的身體已然直挺挺插在水泥地麵以下。
??高出一截的鄒飛勾著他的肩膀說了些什麽，看起來十分親切。雷父臉色灰白，沒有說話，隻緩緩搖了搖頭。
??單看那兩人在夕陽下的黑影，仿若凶悍的魔鬼緊摟著骷髏。
??黎珂快速衝上前去，鄒飛已經坐在鋥亮的黑色奧迪車裏，在逐漸升起的車窗遮住下半張臉以前，對她露出白厲厲的整排牙來。
??——那是一個十分用力的笑容，堪稱恐怖。
??黎珂被他笑得皺起眉來，心中隱約泛起一股不安之感。
??這些天她隻顧埋頭調查就幾乎耗費掉所有心力，卻疏忽了探查敵方虛實。
??在她行動的同時，鄒飛那一方也絕不可能停留在原地。
??他們究竟在做些什麽，又進展到哪一步了？
??“黎珂……”雷父突然出聲喚她，把她的手抓得有些疼痛。他不直說被鄒飛硬逼著長談後內心有多煎熬，而是問：“雷浩是真的沒有做……那些事嗎？”
??黎珂想也不想，脫口而出：“當然，你不是最應該相信他清白的人嗎？”
??她還想再說些什麽，抬眼看清雷父此刻的神情時，所有要說的話盡數梗在了喉頭。
??……他肉紫的唇線痛苦地拉長，把幹裂的溝壑統統撐平。
??眼角顫抖的皺褶，放大了那眼色裏的哀求。
??黎珂意識到他很想毫無保留地相信她說的每一個字，但卻好像……很難做到。
??“遺書……”
??鄒飛給他看了雷浩的遺書？黎珂趕緊搶白道：“遺書一定是被人逼迫寫下的，要雷浩承認他沒做過的事。”
??雷父看了她一眼，慢慢抬起手來。黎珂搶過他攥著的紙，竟是新媒體中心派發的傳單，正因為經費不足，基本靠手寫，反倒容納下更多的字數，來龍去脈分析得清晰無比。加上新媒體中心的官方性質，看上去就像是不容置疑的真相。
??她覺得有些諷刺：“雷叔叔，鄒院長是罪魁禍首，新媒體中心印發這樣的傳單就是出自他的授意。謊言重複十遍一百遍也變成不了真實，難道鄒院長把說的改成寫的，你就覺得更可信一些？”
??……多諷刺啊，這樣的話連自己都很難說服。
??因為世事世人常常如此。謊言捷足先登，重複十遍百遍，往往就變成了真實，反使真相變得荒唐難言。
??她所能做的隻有保持飽滿的語氣，盡量在雷浩父親麵前流露出不確定，可無論如何都顯得色厲內荏。
??“還有……我剛剛見了雷浩的室友。他們說，雷浩竟然在宿舍裏抽煙喝酒，日夜顛倒，半夜出門晃蕩，第二天早晨才回來。還和他們起過衝突，拿著小刀自己劃傷了自己……”
??“這些一定不是……”真的。
??這些還真有可能全都屬實。
??從雷浩最後與她相處的那些片段中其實也能看出端倪。他時而暖心體貼，時而行為過度，讓人感到別扭不舒服。他大概因為抑鬱的關係，已經很難維持外露性格的統一了。
??黎珂突然想明白了鄒院長的戰術，寒意從腳底直直冒到頭頂。
??給雷父看雷浩的遺書也好，新媒體中心的傳單也好，找來雷浩的室友，故意挑出雷浩與他們相處中不快的部分也好，都是為了瓦解雷父心中的那個“雷浩”。
??——看啊，你的兒子有著你根本不了解的另一麵。
??這樣一來，那些對雷浩的抹黑不就顯得更加合情合理了嗎？誰知道他會不會做出挪用學校經費的事情？
??畢竟他是個品行不端，性格古怪的家夥啊。
??逼得雷浩跳樓自殺還不夠。
??鄒飛第二次，當著他父親的麵，把他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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