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壁
“正如這幅營業額折線圖上畫的那樣，致臻科技前三年公開的利潤的確呈現增長趨勢。但根據我和老公的調查，他們已經逐漸入不敷出了。”
??黎珂想到那副員工毫無紀律、趕著跳槽的景象。這些正是一家公司衰微的體現。
??她的目光移動到夫人交予的文件上。
??“入不敷出”四個字從未如此刻這般一目了然。
??小額貸款借據複印件。
??借款人交替寫著致臻科技兩位鄒姓老板的名字。
??二十幾個平台，貸款次數達到幾十次之多。
??這種東西就像刷信用卡一樣能使人上癮。越借越發想借，還不上時就換平台，借那家的來還這家，卻無異於飲鴆止渴。定.時炸.彈越積越多，最後一齊引爆，將借款人資產炸得灰飛煙滅。
??黎珂幾乎已經能在心裏拚湊出事情的經過。
??公司業務下滑，兩位老板卻又濫賭，逐漸債台高築。
??而這兩人，一個是鄒飛的兒子，一個是鄒飛的侄子。
??如果這兩人向他開口要錢……
??那三百萬的去處，呼之欲出。
??鄒飛逼迫雷浩父親簽下欠條時，曾失口提到過他兒子和侄子合夥經營的公司積攢了一些小錢。想都不用想，這必然是他準備好的陷阱。
??他想幫兒子和侄子盤活這家外強中幹的公司，就得吸幹無辜者的鮮血。
??黎珂眸光閃爍，從沙發上站起身，九十度鞠了一躬：“非常感謝。”
??從小額貸款跳躍到雷浩的賬戶，之間跨度還是太大。她需要更直接的證據，徹底揭開鄒院長令人作嘔的真麵目。
??企業家夫人被她鄭重其事的態度嚇了一跳，下意識看向傅百城，卻發現他隻是好整以暇旁觀著這一幕。
??她趕緊和丈夫一同跳起來扶起黎珂。
??“黎小姐，舉手之勞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您日後對我們多多關照，就是最好的感謝了。”
??黎珂應接不暇，向傅百城投去求助的目光，傅百城撐起下巴裝作看不見，嘴角卻抑製不住地往上揚起。
??史之奇觀，傅總、傅總的女朋友、和傅總關係最近的秘書竟然一同在停車場出口送他們。企業家夫婦受寵若驚，當場連發兩條朋友圈，連車掛在倒車檔都沒注意到。
??十月中下旬，廣州，夜。
??天烏藍烏藍的。
??黎珂目送著企業家夫婦的轎車遠去，輕輕舒了一口氣，把一綹垂到臉側的頭發吹得飛了起來。
??那綹碎發看得傅百城心裏癢癢的，手不安分地抬到了半空，最後卻隻得收回。
??他單根手指掛著褲袋，故意逗黎珂道：“黎小姐，被人奉承的感覺如何？”
??黎珂望向遠方的視線拉回到他身上，抿著唇為難了一會，眉毛一撇：“像假的一樣。其實他們奉承的是你，而不是我。”
??*
??打完那通給Y大外聯部的確認電話，致臻科技的兩位老板一個背靠辦公桌毫不在乎，另一個雖然心存疑竇，卻給對方打了岔：“老頭子叫我最近多在公司裏待著，少出去惹是生非，真是無聊啊。”
??小電視跳到賽馬台，現在領先的是六號。
??“找點樂子吧，堂哥。”
??堂哥誇張地噗笑一聲：“又要老樣子？”
??致臻科技的巨大logo掛在前台上方，表麵積滿灰塵。
??近半年，似乎是明白這個招牌已然搖搖欲墜，他們越來越少呆在公司。外麵的世界那麽好，馬兒、骰盅，香車、美女。即便在公司捅出小簍子，自然也有當官的後台幫忙料理。
??從來如此，他們便認為從來是對的。
??在公司時閑得無聊，報表、策劃書，日頹西山的糟糕數據讓人看了都會硬不起來。
??最好打發時間的事情也隻有——
??“阿洸，泡了這麽久的茶，你技術一點長進也沒有啊。水溫，我說過多少次，一定要剛剛好——”
??堂弟雙腿架在辦公桌上，手中捏著一隻茶杯把玩。這名加班到中途突然被傳喚至老板辦公室，讓他端茶遞水的員工連忙躬身道歉：“對不起老板，我這就重新……”
??嘩啦！
??茶水帶著茶葉渣滓，冷不防便潑了他一頭一臉。
??啪。
??堂弟清脆的一下擊掌，臉上露出戲謔的笑容：“接得不錯。要是摔碎的話，就會發生更有趣的事情了。”
??“……”那員工用充血的雙眼慢慢看了兩位老板一眼。
??在情急之下，他竟下意識伸手接住了茶杯。
??如果可以，他現在就想把茶杯狠狠碎在這兩張可惡的人臉上。
??……但是不可以。
??就在他快走出辦公室時，一直雙手抱胸站在小電視旁的堂哥忽然在背後說道：“半年，連最基礎的倒茶倒咖啡都學不會，就這也是985出來的高材生？這種人能有什麽前途？以後隻配在社會的下水道裏度過悲哀的人生罷了。”
??堂兄弟兩個接連發出嘲諷的笑聲。
??他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
??茶水間的地麵上到處是一灘灘的髒水和奶漬，保潔員一天隻會打掃一次，現在也早已下班了。
??他給自己倒了一杯特濃咖啡，希望速溶咖啡的味道能夠平複起伏的心情。手掌發冷，兩眼卻在發熱。
??鈴聲在褲兜裏突然響了起來，一下即斷。
??滾燙的咖啡燒得他渾身一個激靈，身後茶水間的門被人推開了。
??他回過頭，隻見一個學生模樣的女孩子定定看著自己，下意識把身體往側麵讓了讓。
??“請問你是張嘉洸學長嗎？”
??張嘉洸……學長？
??他愣了愣。
??不止是名字還是後綴的稱呼，都好像已經隔了一整個世紀。學生時代的光環褪卻，徒留下一個荒冷黑暗的影子。
??“或許有些冒昧，”女孩子淡淡一笑，“我叫黎珂，黎曼的黎，Y大數學係應屆畢業生。今天下午離開時路過辦公區，看到了學長掛在座椅後背的工牌。”
??“……”他張口結舌，過了好幾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怎麽知道我的手機號碼？”
??黎珂朝他出示了Y大官方公眾號2019下半年發布的一則當期工作人員通訊錄。“張嘉洸”這個名字後麵跟著一串號碼，被綴以新媒體中心主任的頭銜。
??“我來找學長是為了這個。”她隨即從背包裏亮出一疊三國殺說明書，用身體擋住監控頭拍攝的角度，極快地衝著張嘉洸亮了一下裏麵的內容。
??張嘉洸像是看見什麽可怕的東西，睜大赤紅的雙眼，視線不住在貼地的高度遊移。
??牆頭的分針追著時針。
??新媒體中心大廳內燈火漸消。
??錄音室和公眾號工作室熄了燈鎖上門，裏麵的人三三兩兩結著伴，在新媒體中心入口處互道再見之後各自離開。相比之下，剪輯室眾人則顯得沉默許多。
??他們都看到那個坐在大廳美工組角落的人，被昏暗的燈光打成一道剪影。
??這個人的存在像一麵鏡子，照出他們所有人羞於展示的那一麵。沒有人想引來她的相顧。
??倩文似無所覺地勾勒出不同板塊的輪廓，周圍從不停有人來往變得逐漸安靜。
??直到最後，她意識到隻剩下她一個，左手背忽然被什麽冰了一下。
??她驚訝地看見袁皓握著兩罐罐裝冰咖啡站在身後：“主任？”
??袁皓把其中一罐遞給她：“接著啊，是給你的。”
??“啊……嗯。”
??倩文接過咖啡捧在手裏，有些局促。
??袁皓從散落一桌的傳單排版設計稿裏隨手拿起一張：“讓你畫這些是黎珂的意思？我可不記得新媒體中心有其他傳單要付印。”
??事實上，新媒體中心已經捉襟見肘，連大量彩印的經費都拿不出來了。
??鄒飛通過助理給了他封口電視台眾人的錢，卻對新媒體中心的窘況隻字不提。說來也是可笑，他竟隻好從封口費裏麵克扣了一部分來貼補新媒體中心運作所需。
??“主任……”倩文不答，而是從帆布袋裏取出另一樣東西，“請你看看這個。”
??是一封信。
??一封三個學生聯名寫給副校長陳澍的請願信。
??在袁皓看信的同時，倩文鼓足勇氣說：“主任，我還記得你在換屆大會上說的話。”
??袁皓目光微凝。
??“你說你考進Y大的第一誌願是新聞係，第二誌願是父母讓你填的經管學院，沒想到第一誌願差了一分，被調劑到第二誌願。我對那段話印象很深，因為我的第一誌願也是新聞係。”
??袁皓愣住了。
??被他注視著，倩文有些緊張，喝了一口咖啡才說：“我去校報麵試，沒有被采用。又來新媒體中心麵試，分數也不高，隻能去做幕後剪輯。可能我……像我這樣的，畢業之後也沒辦法實現最初的夢想吧。”
??“……”袁皓低低地，自嘲地笑了一聲，“都一樣啊。”
??父母已經替他找好了實習公司，十一月初就要開始實習。
??選擇公共管理專業本來就是順從他們的意願，新媒體中心是大學裏短暫的一個夢，畢業之後便得夢醒。
??“主任不是說過，不論來自哪個學院哪個專業，隻要身在新媒體中心一天，就要一天堅持媒體人的操守嗎？”倩文抹了下眼睛，努力笑著說，“我很高興聽見你這麽說。”
??“那麽現在，你要放棄了嗎？”
??大學四年，初衷不知被誰偷走了。
??放棄遠比堅持容易得多，可也痛得多。
??黎珂收起說明書：“我有問題想問，學長什麽時候方便？”
??“黎珂學妹，我不知道你從哪裏得到這些……但我很抱歉，無可奉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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