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地
兩道紅門緩緩打開。
??極具戲劇性，會議結束時，校方的停學通知恰如期而至。
??在數院一眾研究生的共同見證下，宣布者正是剛剛在會議上被黎珂吼了一道的院長助理。他如頒布聖旨的太監誌得意滿拿腔捏調，把“停學兩周”四個簡單的字愣是讀得抑揚頓挫。
??李孝淩第一時間從人群中衝出，奔向孤零零留在會議室裏的那個身影。
??“黎珂！”
??她背對所有人，雙手撐著桌麵，背影孤寂。
??李孝淩急急撫上她肩頭，卻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隻得又喚一次她名字：“黎珂……”
??手背覆上某種冰涼而細膩的觸感，是她的掌心。李孝淩微微怔忡，隻見黎珂慢慢拿開他的手，神情微有些空白，嘴角很無力地向上動一動：“李師兄，別擔心。”
??她幾步走到雷父跟前蹲下來：“雷叔叔，你跟他們走吧。”
??李孝淩這才看見地上竟還伏著另一個人。那人如化石般一動不動，若不是黎珂走了過去，幾乎要與昏暗無光的地麵融為一體。
??黎珂放柔聲音：“讓你等的這些天很煎熬吧？是我忽視了。”
??她輕推雷父的肩膀，觸.手僵硬如整塊寒鐵，“快去吧，我們都各還有事情要做。”
??鄒飛率眾走出會議室打道回府，身後的行政隊伍，每條四肢每個軀幹無一不寫滿專屬於勝利者的趾高氣昂。
??雷父被一個同齡的編內人搭著肩膀走，看起來像唯唯諾諾的父親和意氣風發的兒子。
??然而這氣焰卻未燃燒太久。
??一步，兩步，二點五步，然後不得不偃息。
??係主任出列，以領導的身份板起臉嗬斥：“你們圍在這裏做什麽？快點回研究生辦公室去，該幹嘛幹嘛！”
??鄒飛的表情漸漸冷卻。入目是數不清的年輕人的冷眼，他展開眉眼目視前方，每向前跨一步，攔住去路的研究生們就散開一點，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留出一條狹窄的過道，僅容一人通過。
??係主任倍感失麵子，指著他們的鼻子叱道：“我說的話聽見沒有？讓開！全部圍在這裏像什麽話？”
??寂靜，除了腳步聲還是寂靜。
??沒有人理睬他。
??*
??黎珂的名字和夕陽的殘照一同出現在Y大公告欄，超越雷浩自殺事件的公告高居榜首。除她之外，齊裕、阿鯤、倩文等人也因為妨礙學校行政事務受到警告。
??聽王紫說這個消息時，黎珂正在宿舍裏拖地。
??王紫把超市買的小零食放在她桌上，整個宿舍唯一去上了大課的蝸蝸頭手持鑰匙打開門，疑惑地回頭望了一眼：“黎珂，你停學是怎麽回事？剛剛老師下課前點名我幫你喊了聲到，居然被他當場識破！”
??黎珂一派雲淡風清，專心致誌地拖著地：“回你座位的時候不要踩在我剛拖的地麵上謝謝。”
??是她太過大意了。她以為當著雷父的麵發生過她和鄒院長的對峙之後，雷父自然就可以認清鄒院長道貌岸然的真麵目才是。
??這不是被無限簡單化後的電子遊戲，招募來的隊友早已被設定好行為程式，永遠不會選擇背叛。
??手握更多資源的人永遠占有先機。她低估了敵人，也高估了人性。
??王紫把蝸蝸頭拉到一邊，幾句話概括了一遍黎珂被處分的事。
??蝸蝸頭驚得好半天才擠出一句：“我說怎麽有好幾個人在門口……”
??處分下達後，院裏就派了幾個人一刻不停轉悠在1865附近。但凡她踏出門口一步，立刻有人團團圍上來提醒。
??“黎珂同學，鄒院長希望你這段時間安分地反省自己，盡量不要離開我們的視線之外，安心等待學校的調查結果。”
??說是停學，更像禁閉。鄒飛是鐵了心要阻止她繼續調查下去。
??好在處分上並未提到二百八十萬的事，否則黎珂更不知道要怎麽跟兩個不了解內情的室友解釋。
??蝸蝸頭故作開朗地拍拍她肩膀：“珂珂，雖然不知道你到底做了什麽惹到校領導，但是我們肯定和你同仇敵愾。”
??黎珂抬頭回以一笑。
??王紫看著她歎了口氣：“我們不像齊裕可以為你衝鋒陷陣，所以從來沒有詳細過問最近的事，但你要是有需要我們的地方，用不著顧慮，盡管開口。”
??她們沒有黎珂那樣承擔處分的勇氣，做不了出頭的那一個。大多數人生來就做不了英雄，但這並不代表他們就注定無能為力。
??黎珂歪了歪頭，眼眶有些熱熱的，心中一股股暖流竄動。
??蝸蝸頭伸手捏起她的臉皮：“你真是沒心沒肺，怎麽到這時候還能笑出來？我要是你，現在絕對一個人躲在角落裏哭。”
??身高不足一米六的王紫正好可以看到黎珂眼裏閃動的淚光。她伸手按低黎珂的後腦，靠到自己肩頭：“躲角落裏倒也不必，不然我的肩膀就沒用武之地了。”
??蝸蝸頭驚奇地湊低腦袋：“珂珂，你真哭了啊？”
??她馬上搡了一下王紫，兩人開始你一下我一下搶奪黎珂的腦袋，“矮子繞道！沒看見黎珂靠得一點也不舒服嗎？靠我這裏靠我這裏！”
??黎珂聽見自己放在桌麵上的手機振動了一下。
??她彎腰從蝸蝸頭和王紫你推我搡的爭鬥圈裏脫身出來，檢查她等待了許久的手機信息。
??發件人是雷浩的父親。
??就在蝸蝸頭和王紫誰也不願讓誰的：“石頭剪刀布！誰贏了就讓黎珂靠在誰的肩膀上哭！”“來啊！我石頭剪刀布還沒怕過誰！”裏，她敲下四個字。
??“一路順風”。
??點擊發送。
??離高二那年過了多久呢？“黎珂”這個名字，再次徹徹底底地被打上某種有罪的烙印。
??那時，貧窮曾是她的罪，到如今，善意也成了她的罪。
??她很用力地活著，盡管上天好像總是不願給予她順風順水。
??但直到此刻，那種深入媵裏的疼痛終於可以釋懷。
??這個不太溫柔的世界，雖不願分給她好一點的命運，卻不知不覺間把最好的人和最好的相遇全都悄悄塞給了她。
??黎珂本來隻想躺上床短短休息一下。也許是最近心理壓力太大，加上日夜連軸轉的疲憊，身心都達到了極限，她這一晚差點睡死過去。
??還好她有先見之明，合眼前把手機震動等級調到了最大。
??淩晨兩點十幾分，靠在枕邊的破手機像有人抬著電鑽“嗚——嗚——”往她腦子裏鑽洞，把她當場震醒。
??室友們都進入了睡眠，王紫甚至咂摸了兩下嘴巴，不知夢裏有什麽好吃的。黎珂強迫自己撐開快要黏在一起的上下眼皮，按下接通鍵用氣音極輕極輕地“喂”了一聲。
??電話那頭的人似乎沒想到她會如此應答，稍稍停了幾秒鍾，也刻意把聲音壓得極低：“累了？”
??黎珂慢慢翻了個身，趴到床邊扒拉住枕頭。
??鼻子酸酸的。電話對麵的聲音開啟了她所有的委屈，雙腿屈起貼近胸膛，又被雙臂環抱。那是自己給予自己的一個擁抱。
??“盯著你的人都不在了，我在樓下等你。”傅百城自己也覺得自己這兩句話有矛盾，忍不住低笑，“好吧，黎珂，我就在你宿舍門口。你聽——”
??黎珂迷迷糊糊地把聽筒貼近耳朵，不料聲響是從門口發出的。
??準確地說是門上，傳來傅百城用指甲輕刮了兩下的聲音。萬籟俱靜裏，沙，沙。
??她用力揉揉太陽穴令自己清醒，舉起手機敲打鍵盤。
??“鐵頭娃”：沒聽見。
??“『』”：？？？
??就三個普普通通的問號而已，黎珂卻忍不住雙手捂住臉傻傻笑起來。
??隔了一會兒，門上再次傳來有人用手指輕敲的聲響。
??篤，篤。
??傅百城還沒敲到第三下，門突然從裏麵打開了，黎珂眼圈微微發紅，頂著一小撮睡得翹起來的頭發衝他眨眨眼睛。
??她看起來仍然很缺覺，眉眼卻都盛滿笑意：“走吧。”
??傅百城為了讓黎珂睡得舒服一些，特意挑了輛後座格外寬敞的車，床鋪被子枕頭一應俱全。陳秘書把車停到該停的位置，燈光調暗，空調調整到適宜的溫度，識趣地打開駕駛座車門：“老板，黎小姐，我到附近溜達溜達。”
??傅百城懶得說話，揮揮手示意他可以滾了。
??在宿舍那張硬板床上明明一刻都不想起身，現在柔軟的被窩裏黎珂卻睡不著了。
??她偷偷從仰躺換成右側躺，這個角度正好能看見傅百城靠在副駕，單手撐著下顎，翻看平板上一份公司文件。盡管每次他出現在黎珂身邊時都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該處理的公事畢竟還擺在那裏，能擠一點時間就算一點。
??視線繼續向前延伸，路燈和銀河一同在遠方明滅。
??也許是感應到她的視線，也許隻是想回頭確認她睡得好不好，傅百城就在這時側過臉來。
??黎珂目光不躲不閃，反倒是傅百城容色鎮定，手卻異常忙亂，第一時間飛速劃開平板上的文件頁麵，隨便點了個遊戲app。
??“你不休息嗎？”黎珂覺得有些好笑，假裝沒看見他在幹什麽，“最近一直麻煩你，其實你應該很忙吧？平時的工作量還得操心致臻科技的事。”
??傅百城輕哼一聲：“天才的工作效率你這種凡人想象不到。”
??甚至故意豎起平板，炫耀般讓黎珂看到遊戲界麵。
??黎珂憋住笑：“這麽晚了你還在玩三國殺？那是新手教程吧？”
??傅百城：“……不許笑！”
??黎珂提起被子蒙住臉，被他伸過手來扯掉，笑得背過身去，又被他抓著肩膀轉過來，涼涼的臉蛋蹭在傅百城溫熱的手掌上，兩個人同時愣了一下。
??片刻，黎珂睜大眼睛望住他：“你想學三國殺我可以教你啊。我十年老玩家了……”
??她的話戛然而止。
??臉上那道鄒飛擲文件劃開的傷疤，忽然被傅百城用指腹輕輕撓了撓。
??“你對自己是真狠。”黎珂還是第一次見到傅百城露出這樣的表情，聲音都好似歎息，“今天也是，手抬起來讓我看看。”
??黎珂把手伸出被子，白皙的右手腕上一圈檢查員攥出的烏青，可見那家夥當時用了多大勁對付她。
??“不這麽演，以鄒飛謹慎的性格就不會放鬆警惕。”她垂下眼睫，複又抬起，眼波流轉，“既然雷叔叔扛不住壓力，就讓我來扛吧。”
??會議上的那些震驚和無助，戰栗和恐懼——
??全都是演技，全都是謊言，唯獨憤怒是真實的。
??自以為張網網住她的獵人，未料到自己才是深陷網中的困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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