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局1
十一月初,省學生代表大會如期而至。
??大會原定於正午十二點開始。禮堂提前三天封鎖,提前兩天裝修隊布置就緒,提前一天學生代表彩排走場。
??當天上午八點整,所有學生工作人員到場,著手準備工作。點名,發放藍馬甲和工作牌,分組就位一氣嗬成。
??外聯部負責話筒音響和大屏幕控製,社聯在禮堂入口核對進場人員信息,新媒體中心兵分兩路,一撥在禮堂內外架設□□短炮,另一撥分散東西南北各大路口張貼海報分發傳單。
??十一點整,學生代表正式入場,先是Y大本校代表,再是廣州其他高校,清一色的白襯衫紅領結黑西服黑皮鞋,胸前掛一枚名牌。
??十二點整。
??青榕紅幅,上書“熱烈歡迎各位省領導蒞臨指導”,香花鳴鼓,銅管樂團夾道齊奏。
??彩旗招展,閉路電視循環大會宣傳視頻,主題是“校園廉政建設”,校門大開,一條紅毯直通內外。
??半小時後,團委書記耐不住曬,走了。
??樂團指揮把指揮棒抗哧扔下地:“別再奏了!領導連個人影都沒有。”
??樂聲一秒萎頓。
??首席扭扭肩膀,肩頸關節摩擦發出響亮的哢吧哢吧聲:“別說人影,車影都沒一個。”
??指揮朝樂團末尾那塊留給校領導鼓掌列隊的區域努努嘴。
??空空如也,一片青中帶黃的葉晃晃悠悠落在地上。
??“等校長書記院長來了再繼續演奏吧,大家休息休息。”指揮雙手給自己扇風,“這些人老油條了,知道人家肯定遲來,狐假虎威,自己也跟著擺譜。”
??氣溫二十七度,廣州十一月的陽光依舊火辣。
??校道岔路口,三個新媒體中心幹事半死不活靠在樹影下遮陽。
??一個嬌小的身影騎著單車自遠而近飛掠駛來:“四號路口!報數!”
??三個幹事瞬間跳起來,把手裏的傳單跟她手裏的那一疊交換。分到第三個人的時候新傳單不夠用,倩文把替換下來的傳單揉了幾折扔進垃圾桶:“前三個路口都分光了,打印室還有一千張在印,我一會回去拿。先把海報貼上!”
??四個人四雙手,七手八腳搬來長梯爬上八點半在校領導指手畫腳下貼上的官方海報旁,啪地一聲把新海報四角按牢,貼實。
??倩文站在下麵指揮:“歪了歪了!再往左一點!又歪了!”
??上麵那人尷尬地回過頭:“不好意思,按太實,已經動不了了。”
??“……”
??黎珂的巨幅手繪半身像就這樣歪歪扭扭掛在了最醒目的地方,力壓眾正式學生代表群蟻排衙的印刷小頭像。
??巧合的是,官方海報標題在“學生代表”四個字後換了一行才寫的“大會”。這“學生代表”就恰恰飄在隔壁,遠遠看去,仿若給黎珂戴了個金光閃閃的榮譽頭銜。
??新媒體中心經費短缺,所有的錢都用在打印校方審核通過的那份傳單上。該傳單由數學院院長辦公室出品,內容堪稱迫害雷浩2.0版本,增訂了把“共犯”黎珂一同釘上恥辱柱的內容。
??半個月,倩文徒手繪製了總共二十張海報,設計了一份雙麵彩印傳單,廢稿兩萬字十三版。中心主旨很簡單,就是與顛倒是非黑白的官方唱反調,圍繞雷浩事件陳述真相羅列實情。
??這就是黎珂拜托她做的事。
??……之一。
??她要在大會進行的同時把海報貼滿禮堂必經的所有路口,替換下所有官方傳單,順路檢查校內所有閉路轉播設備。
??新媒體中心打印室。
??三台彩印機一刻不停吐出紙張。其中一台屏幕忽然一閃一閃發出警報,齊裕上手重重拍了兩掌,沒能解決問題:“阿鯤!卡紙了!”
??出院不久的阿鯤對著出紙口一通輸出不見成效,站起身來一看:“卡什麽紙啊,你再拍都不管用。該換墨盒了。”
??齊裕給他讓出位置。
??五六個用空的墨盒橫豎丟在地麵上。
??“你們不是早就連勞務費都發不出了嗎?彩墨一盒要三四百吧?”
??窗外響起單車清脆的鈴聲。齊裕把打好的傳單分遝整理好,裝上倩文的自行車前框,“嗯?你這單車怎麽跟黎珂那輛這麽像?”
??不等她問完,倩文已經扭頭騎了出去。
??聲音遠遠飄來,“就是黎珂學姐借我的,我的,的。”
??齊裕回過頭,繼續上一個話題:“難道袁皓自掏腰包貼的啊?”
??修好的彩印機重新開工。
??阿鯤聳聳肩,故意賣關子:“還不能告訴你。全校閉路電視直播,你就等著聽黎珂表彰功臣吧。”
??禮堂後台。
??“設備組報告,音響話筒屏幕全部調試完畢。”
??外聯部部長舉著對講機,把一枚小巧的USB偷偷塞進口袋。“PPT從頭到尾檢查了五遍,鄒院長您放一百二十個心,絕對!絕對沒有任何問題。”
??禮堂正門口。
??所有社聯成員立正又稍息,聽了一頓鄒院長話裏有話,夾帶私貨的動員演講。
??“絕對不允許無關人員闖入會議”。
??用闖入這個詞,針對的是誰不言而喻。
??社聯主席朱一輝更是單獨被鄒飛叫到後台,耳提麵命:“絕對不能放黎珂進來。那份全體保密書還保存在我這裏,你,還有你的社聯,跟我是同一邊的。”
??朱一輝盯著放在自己肩頭那隻蒼老的手許久,低下頭笑了笑:“我明白。”
??下午一點二十分,來賓進場。
??校領導站成一排先鞠躬後鼓掌。銅管樂團演奏歡迎進行曲,細碎的彩條在半空中紛紛揚揚,綿延地鋪滿了紅毯。
??他們不知道五分鍾前,一個身影先於所有人踏在了上麵。
??那人拿著水筆在簽到表上從頭找到尾,最後原樣歸還:“不好意思,上麵沒有我的名字。”
??負責登記進場人員的學生抬起頭來,迎麵便是黎珂快速的三下眨眼。
??“這位學姐,”他趕緊站起來用身體遮住旁人的視線,掏出一枚事先藏起來的空白掛牌塞給她,“你嚷這麽大聲是想要所有人都聽見嗎?”
??這人正是自願接手桌遊社的大二學弟。
??其他工作人員往來附近,都隻當他是碰見熟人,並未在意。
??他拍拍黎珂手臂:“學姐你是不是胖了,肩膀怎麽有點緊?”
??“……”就知道從這死直男嘴裏吐不出象牙來。黎珂脫下西裝外套掛在臂彎裏,“我哪有正裝啊,是向我室友借的,她比我瘦,肩膀窄。”指的是齊裕。
??馬甲和領結是宋陳的,西裝褲和皮鞋是王紫的。全身上下也就白襯衫是她自己的。
??十分西裝褲愣是給黎珂穿成八分褲,露一小截腳踝。馬甲最合身,恰好掐出黎珂細窄的腰線。
??“登記完畢。”學弟自己也是學生代表,堅守崗位隻為了給黎珂開方便之門。他亦是一身黑白,從頭到腳唯一的一抹色彩便是一枚大紅色胸花。
??他拆下這抹唯一的色彩別到黎珂胸口,鄭重得好似交托了某種極為重要之物。
??他饒有儀式感地做出“請”的姿勢:“黎學姐,歡迎。”
??*
??蒞臨大會的領導級別比預先通知的更高。
??時已調任教育廳的黃前校長隻能坐在領導席最末幾位,左手邊盡是省裏的一二三把手。陳澍轉副為正,站在最高講台上,作為Y大現任校長宣布大會開幕。
??“大會第一項議程,全體起立,奏唱國歌——”
??鄒院長將在唱完國歌後代表Y大全體領導致開幕詞,緊跟著便是Y大兩名學生代表致辭的環節。
??銅管樂團莊嚴的演奏聲中,袁皓最後把演講稿過了一遍。
??三天,不斷的彩排試講,演講稿上的內容他已爛熟於心。
??另一名致辭的學生代表不出所料,果然是校學生會會長。不知是不是袁皓自卑作祟,雖然學生會長待人親善有禮,他卻總覺得在這份有禮之中藏著一股令人討厭的優越感。真正友善的成分稀薄,拿腔捏調、擺官架子的成分居多。
??明明兩個人都是鄒飛手裏的提線木偶,何必一副自詡高貴的做派?真讓人不爽。
??還好,頂多再捱半個小時,致完辭他們就再無交集了。
??不過……學生會長怎麽還沒到?
??國歌臨近尾聲。袁皓有些緊張,盯著後台的門發呆。
??離門最近的那盞走廊燈壽命已盡,閃了兩閃,暗了。
??一個纖細的身影就在此時從那剛剛降臨的黑暗中走出來,一步一步越過光與暗的交界線,踏入明亮的世界。
??“袁主任,”她來到袁皓麵前伸出手,故意露出手中演講稿的標題,“你好,我叫何霜,來自數學院,等會在你之前做學生代表演講。”
??……何霜?誰啊?
??“你好,何霜同學。”袁皓伸手與她象征性握了握,“原定的報告人不是學生會長嗎?”
??何霜笑了笑說:“會長被其他事情耽擱,無法到場,鄒院長臨時決定讓我來救場。”
??袁皓配合著露出了然的表情,心裏卻使勁呸了一聲。
??台下坐的可是普通人一輩子都難見一回的高官。隻要學生會長腦子沒出問題,怎麽可能因為其他事推掉這麽好的露臉機會?
??他斜斜瞟了正認真默讀講稿的何霜一眼,何霜似有所覺地抬起頭,回以嫵媚的一笑。
??她究竟是什麽來頭?
??“何霜,你臨時被找來,對講稿夠不夠熟悉啊?”他主動試探道,“致辭要半脫稿,你要不要和我換個順序?”
??何霜麵帶滴水不漏的微笑:“沒必要,我記性很好。”
??袁皓:“……”
??他還想說什麽,卻被主持人拖長的“大會第二項議程”打斷,尷尬地閉上嘴。
??“本次大會最重要的議題是推進校園廉政建設。我校數學院鄒飛院長一生簡樸,字典裏從沒有享受這個詞。年輕時他趿人字拖上台作報告,衣服領子磨得起了毛。
??“在學校領導善意的提醒下,他省吃儉用添置了一套像樣的西裝,一穿就是幾十年,卻為數學院前後捐贈百餘萬元,被學生們稱作最摳門的數院教授。”
??主持人說到這裏故意停頓,台下配合地響起笑聲,緊隨著便掌聲雷動。
??“如今的鄒院長依舊堅持步行、乘坐公共交通,抽十一塊錢一包的廉價香煙。奮鬥不休,奉獻不懈,他把一生都獻給了教育事業,他有許多學生現在已成為數學院的學科棟梁和行政骨幹。下麵——”
??主持人帶頭鼓起掌來:“掌聲有請鄒院長致大會開幕詞!”
??雷鳴般的掌聲響徹禮堂。
??袁皓沉著臉,一股火竄上頭頂。他看了何霜一眼,對方若無其事,專注地準備演講。
??他暫時把這股火壓了下去。
??鄒飛登上講台,清了清嗓,掌聲卻久久不息。
??他深深朝台下鞠了一躬,“方才主持人的盛讚,我愧不敢當,我做的還遠遠不夠。”
??砰!
??袁皓一拳捶在桌麵上,連何霜都被他嚇了一大跳。
??“陳校長常說我是數學院的臉麵,應當注重形象,可在我心裏數學院最重要的是學術硬實力,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虛的。”
??現場再次響起掌聲,校內外媒體閃光燈亮成一片。
??這段話是鄒飛的臨場發揮,宜精不宜多。他很快回到講稿上來,話鋒一轉,談起了十月熱點事件:“剛剛過去的國慶假期末尾,我校公共衛生學院心理學專業一名畢業班學生雷浩跳樓自殺。”
??場中頓時肅靜。
??“經調查,雷浩同學——”鄒飛再次清了清嗓,以便觀眾們聽清自己接下來的每一個字,“挪用了學校社團建設的三百萬經費,畏、罪、自、殺了。”
??砰!!
??袁皓忍無可忍,卷起袖子便要往外衝,卻被人緊緊拉住。
??他甩開何霜的手,未料她比想象中更加柔弱,一下子被掀翻倒地。
??袁皓不覺憐惜,隻感快意,惡狠狠指著她鼻子大罵:“你別以為我不說是我不知道!臨時救場?你根本就是靠背景擠掉了別人自己上位!你現在還想攔住我?”
??何霜不慍不怒,鎮定地爬起來,拍拍衣擺沾染的灰塵,再次用上所有力氣抓緊他的手:“你現在出去,會破壞……”
??“在進一步調查中,我院本科生黎珂,協助雷浩轉移不正當資金的真相——也隨之浮出水麵。”
??“……大會原定的進程。你確定還要現在衝出去嗎?”
??鄒飛斬釘截鐵的聲音從舞台背麵混雜進來,雜在何霜柔軟卻帶著泠泠寒意的吐字中,令袁皓一陣恍惚。
??——黎珂被停學處分那天,他正忙著幫鄒飛起草“數院本科生黎珂轉移資金”公告,辦公室的門忽然被敲響了。
??“請進。”
??“雷浩從來沒有少批過新媒體中心的經費,那些經費都被鄒飛拿走了。”
??他漫不經心地抬頭,然後愣住:“學、阿洸學長?”
??“雷浩是為了保護大家而死的……這就是事情的真相。”
??一個張嘉洸還不夠。
??當跟在後麵的那個人現身時,他騰地站起,碰倒了椅子,還撞翻了寫到一半的草稿。
??“傅……傅先生……”
??他在最狂野的夢裏都從沒得到過這樣的殊榮。
??這位經院的公共偶像朝他伸出手來,渾身仿佛沐浴著一層金色聖光:“袁主任,不知我有沒有榮幸請你和張先生一起聊一聊?是關於雷浩和黎珂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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