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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第九十一章


  午後的斜陽拖在窗外,房間裏晃著小小的人影,時不時冒出一個單字的音調。


  棲遲坐在房中,轉頭看過去。


  占兒身上已經穿得很厚,裹得圓滾滾的,劃著小腿,張著小手,搖搖晃晃地朝她走了過來。


  快到跟前時,她張開雙臂,將他接住了。


  秋霜在一旁護著,擠出笑來說:“家主你看,小郎君這麽快就會走路了。”


  棲遲隻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秋霜今日特地將占兒抱到她跟前來,本意還是想叫她好受些,卻不見她開口,也不知還能說些什麽,隻能默默垂了頭,退出門去了。


  等她走了,曹玉林自門口現了身,看著房中的母子二人,有一會兒才說:“三哥正趕往洛陽,目前順利,請嫂嫂放心。”


  棲遲朝門口看了過去,外麵的消息她仍能時不時地收到,隻不過被守得嚴密,無法出門。


  “他讓你就這麽寸步不離地守著我?”


  曹玉林一板一眼地回:“是,嫂嫂見諒。三哥吩咐過,如有不利,就讓我護送嫂嫂退走。以嫂嫂的身家,他日就算身在境外他國也照舊可以過得很好,如此他才可以全無後顧之憂地去博這一回。”


  棲遲手上扶穩占兒,反反複複地將那句全無後顧之憂在心裏過了兩遍,唇邊輕動,想笑,卻又笑不出來:“確實,以我的身家,在任何地方都可以過得很好,隻是那時候已成什麽境況,誰也不知道了。”


  曹玉林一直觀察著她的臉色,盡管不忍,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就算如此,我也無法讓嫂嫂出府。”


  棲遲盯著她,不想放棄:“阿嬋……”


  “對不住嫂嫂,”曹玉林直接單膝跪下,垂首抱拳,生生打斷了她的話:“軍令如山,哪怕嫂嫂拿出縣主之尊來威壓,我也隻能冒犯。”


  棲遲霍然站了起來,就連身旁扶著椅子站著的占兒都仰著小臉朝她看了過來,嘴裏支吾出一個字音來。


  然而曹玉林隻是跪著,不為所動。


  她手指緊緊捏起,盯著曹玉林的模樣,許久,臉色忽又緩和了。


  是覺得沒有必要,這是伏廷的命令,曹玉林身為軍人,隻會遵從,何苦為難她。


  “好,那我就不出府。”


  曹玉林聞言立即抬起頭,黝黑的臉上沒多少表情,心裏卻很意外,似在確定她這話裏的真假。


  棲遲說:“我可以不出府,甚至他日真出事了,也可以帶著占兒走,但現在還沒到那步,我總不能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


  如果隻是為了他們自己,她的確情願他不去冒那個險。要阻止一個小人,卻要冒天下之大不韙,他明明是個英雄卻要背上反叛的罪名,甚至是擔上付出性命的風險。若是那樣,她真的情願什麽都不要。


  但這是為了北地,為了家國,他說出實情的那刻,她便再也無法阻攔。


  既然不得不為,她也不能隻在這裏等著一個結果。她早說過,沒有回頭路的路,也會隨他一起走。


  曹玉林有些明白她意思了,從地上站了起來:“嫂嫂隻要不出府,想做什麽,我一定照辦。這也是三哥的意思,他並沒有說過嫂嫂什麽都不能做。”


  棲遲聽到這裏,才算好受了,他是不想讓她明麵上參與,更不可能將她帶在身邊,但也僅此而已。


  “那你替我傳個信給他。”


  “嫂嫂要傳什麽?”


  棲遲將占兒抱著攬在懷裏,在桌邊坐下,一隻手拿了筆,就著紙寫了幾行字,遞給她:“他看了就會明白,不知是否有用,但或許可以一試。”


  曹玉林走過來,接在手中看了一眼,便知道意思了:“嫂嫂是在幫三哥,他自然明白。”


  棲遲沉默地坐著。


  兵諫這樣的事,靠的是強兵鐵腕,這種時候,她能做的也就隻有這些了。


  距離洛陽城外百裏,伏廷的人馬刻意在此駐紮。


  一路上所有人做尋常百姓打扮,藏匿兵器,分批行進,直到此處聚集後才停。


  而後便暗中留意著單於都護府兵馬的動靜。


  東都洛陽是一道關卡,不會輕易能過,過後便是長安,否則單於都護府也不會止步於此。


  天剛泛白,伏廷隻帶了幾人,一路疾馳,入了洛陽城。


  街心剛剛被灑掃過一通,街上店鋪也大多剛開。


  快馬一行馳至一間茶舍外,伏廷下了馬,目光掃過門內懸著的魚形商號木牌,徑自走了進去。


  踩階而上,到了樓上獨間的茶室裏,早已有人等在那裏。


  那人一身水藍錦緞繡雲紋的圓領袍,就在窗前站著,轉過身來,一身清貴,臉上神情卻有些微的局促:“伏大都護此時出現在洛陽,似是不該。”


  是崔明度。


  伏廷來時特地換下了身上軍服,同樣著了漢式的圓領袍,青衫寬大,拿著馬鞭在衣擺上拍去路上灰塵,衣擺隨手掖去腰後,朝他看過去:“似是?那便是該了。”


  崔明度搭手向他施禮:“恕在下失言,應當直說不該。”


  伏廷與他隔了一兩步的距離,比他高出一些,看他時眼簾微垂:“河洛侯不必拐彎抹角,你覺得我不該來,難道是認為邕王值得被立?”


  崔明度搭著的手垂下去,過了一會兒才道:“邕王雖品行不足,但畢竟是聖人的親侄子,且已有後,在如今急需皇儲穩定民心的情形下,若真被立也情有可原。”


  “一個能與突厥勾結的人,又何止是品行不足。”


  崔明度一愣,出乎意料地看他一眼,眉心間皺起,似是思索了一番,再開口時,又是文雅的溫文之態:“若真如此,聖人自有決斷,身為下臣,唯有遵從,不敢多言。”


  伏廷沉聲說:“若河洛侯真這麽想,當初又何必在這裏與我夫人多言。”


  忽來這一句,崔明度頓時臉色微變,眼神原先有一絲難堪,看向伏廷,卻見他臉色如常,並不是追究的模樣,便明白他是話裏有話,臉上神情數度變幻:“大都護的意思是,我存有私心?”


  “那得問河洛侯自己,你當初實言相告是出於愧疚,又是否還有其他緣由。”


  崔明度反問:“還有何緣由?”


  伏廷手中馬鞭一轉,沒有看他:“聖人行事至今,河洛侯看在眼裏,或許想過有一日同樣的手段也會輪到崔氏自己。”


  崔明度身形一僵。


  伏廷話裏的意思很明了,他當初那一番話幫了棲遲,是否也表明他當時已與聖人有了離心之意。


  一個大家世族子弟,不可能行事全然不顧家族,他絕不可能在說出那番話之前沒有過仔細的考量。


  許久無聲。


  崔明度並沒有反駁,隻是那張臉上反而顯露了明顯的文弱,以及一絲絲的猶豫和踟躕,又盡量隱去,隻當做若無其事。


  伏廷看了他一眼:“邕王的事我言盡於此,倘若我對你的那番話說錯了,那就當你我今日不曾見過,今後各安天命。但倘若河洛侯並不全然隨聖人擺布,那不妨想一想這樣的人如何能登上大位,他真登上了大位,於國於你,又有什麽好處。”


  崔明度第一次聽他對自己說這麽多話,但聽意思,大概也是唯一的一次了。


  他自己明白,若非事出有因,大概這位安北大都護根本不會站到他麵前來。


  “伏大都護要說的,我已明白了。”


  崔明度眼神看向獨間外,伏廷帶來的幾個人都在外等著,一截衣角若隱若現地出現在門口,少年的身姿抽穗一般拔高,在他眼裏隻能看到一張沉靜的側臉。


  他知道,伏廷是要扶立光王世子了。


  聖人的舉動其實早已讓崔氏察覺到不安,崔氏的龐大必然也早就入了聖人的眼。而邕王,還在聖人跟前爭寵時就試圖排擠所有人,崔氏不過其中之一,真讓他繼了位,確實沒有什麽好處。


  這一切崔明度心知肚明,實際上也早已暗中思考過多回。


  隻不過從沒想到會有這樣一刻的到來。


  沉思許久,直到窗外日頭已高,他才又搭手向伏廷見了一禮,口氣溫淡地道:“真想不到,我會有與大都護合作的一日。”


  伏廷一臉剛毅沉定,似早已料到。


  ……


  談話結束時,已日上三竿。


  近衛入門,在伏廷耳邊低語了幾句,匯報了眼下狀況。


  伏廷馬鞭一收,朝崔明度點了個頭。


  該說的都已說了,接下來才是開始。


  轉身要走之際,崔明度忽而意有所指地說了句:“大都護怎麽就沒想過,我當日與縣主說那些,或許還存著其他私心。”


  伏廷腳步停了一下,頭也不回地說:“那與我無關,該說的我早已說過,河洛侯最好記著。”


  說完直接出了門。


  崔明度看著他身影消失,想了起來,他的確早就放過話。


  棲遲永遠是他伏廷的女人,誰也別想動。


  他獨自站著,微微笑了笑,似是自嘲,他有何資格說這種話,還能仰仗著這股東風保全了崔氏門楣就已是莫大的好事了。


  如今身為河洛侯,這不就是他該做的嗎?

  ……


  樓下,伏廷上馬離去。


  疾馳出城時,他的手在腰間摸了一下,摸到一張字條,手指緊搓一下。


  那是曹玉林派人送來的,棲遲給他的。


  若非這張字條,他大概不會走這一趟。


  而若得到一個崔氏這樣的世家大族支持,距離成功便多了一份勝算。


  他早知道她還是會與他同行,隻不過換個方式。


  曹玉林從瀚海府的鋪中出來,快馬趕回都護府。


  重兵把守的府門沒有絲毫鬆懈,她一路直接去了主屋。


  棲遲在房中安安靜靜坐著,她見了多少有些歉疚,上前說:“嫂嫂久等了。”


  棲遲問:“做好了?”


  曹玉林稱是,從懷裏小心翼翼地摸出一方帕子,展開後放在她麵前。


  裏麵包裹的是她的魚形玉佩。


  以往她從不假以人手,隻是如今,才不得不靠她出麵。


  棲遲讓她拿著去找櫃上的解九,讓他按照東家的吩咐,指使都中的鋪子動作。


  曹玉林雖然事情辦好了,臉色卻並不見輕鬆:“聽那個解九說,嫂嫂如此安排,恐會引起買賣混亂,對嫂嫂是有極大損失的。”


  棲遲將玉佩收好,“如今都中越混亂,對他才越有利。”


  一旦洛陽打通,直麵長安便是遲早的。


  頓了頓,她又淡淡說:“若真輸了,一切都輸了,這些損失又算得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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