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番外二


  就在李硯登基為帝之後數月,北地微涼的初夏時節裏,棲遲到了臨產的時候。


  伏廷趕在算好的日子前就將軍中的事都處理了,趕回都護府中,準備陪她待產。


  入了府門,一路走到主屋門前,就瞧見一道身著紫錦寬袍的小身影正墊著腳,兩手扒著,往窗戶裏頭望。


  他走過去,上下看了一眼:“占兒。”


  占兒鬆開手,轉過頭來,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看著他,口齒清晰地喚他:“阿爹,我看阿娘。”


  明明到了尋常小孩子最愛說話玩鬧的時候,他卻不是那般鬧騰,眼睛鼻子看起來是越來越像伏廷了。


  伏廷朝窗戶裏看了一眼,怕吵著屋裏的棲遲,蹲下來,低聲問:“看什麽?”


  占兒也機靈地跟著放低聲:“她們問我,要弟弟還是要妹妹。”


  她們指的是新露和秋霜,二人今日一早領著他來棲遲跟前問安時就在廊上問過了。


  伏廷嗯一聲:“那你是如何說的?”


  占兒不懂就問:“弟弟什麽樣,妹妹什麽樣?”


  他可能以為孩子剛生出來就已有個樣子在那兒了。


  伏廷牽一下嘴角說:“弟弟和你我一樣,妹妹和阿娘一樣。”


  占兒眼珠靈活地轉動,霎時間就明白了,點著小腦袋說:“要妹妹。”


  說完轉頭就邁著長長了許多的小腿蹭蹭進了屋門,對著屋裏就朗聲說:“阿娘,要妹妹!”


  棲遲坐在榻上,剛飲完一盅溫湯,手裏正拿著本賬冊在翻,聞言頓住手上動作,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占兒已經說完自顧自又跑出門去了。


  她的眼神一直追著他出了門,緊接著就看到了門口出現的伏廷。


  “你與他說什麽了?”


  伏廷挑著門簾進來,將手中馬鞭放在腳邊,邊抽袖上束帶邊看著她說:“不是我教的。”


  棲遲微微挑眉,早已聽見窗外的竊竊私語了,真沒說什麽?

  ……


  沒幾日,大都護府的第二個孩子就在府中降生了。


  這次沒有戰火紛飛,沒有突厥軍的追殺,棲遲生產得很安穩。


  伏廷一直徘徊在房門外,聽到孩子的第一道哭聲就立即進了門,連穩婆都給嚇了一跳。


  ……


  羅小義趕來恭賀的時候,已經過去有小半月了。


  他像模像樣地提著禮上了門,足足兩份,連帶將當初占兒的那份也給補上了。


  還沒見到伏廷,先見到占兒蹲在都護府的後花園裏,拿著一截小棍兒在戳樹根邊的泥巴玩兒。


  羅小義打心眼裏喜歡這小子,隻因他實在像他三哥,向來也不嬌氣,連玩兒的東西都跟他們小時候這些野孩子玩兒的一樣。


  於是先拐過去逗他:“占兒,當哥哥啦,怎麽還在這兒捯飭泥巴呢?”


  占兒看到他,鼓了鼓腮:“不要當哥哥了。”


  “啊?”羅小義一頭霧水:“為何?”


  “沒有妹妹,是個弟弟。”占兒氣呼呼的。


  羅小義已然聽說了,他嫂嫂這回又生了個小子。


  “弟弟不也很好嘛。”


  “弟弟跟我一樣,有什麽好的,阿爹還要我習武了……”占兒腦袋瓜子轉得快,話也轉得快,奶聲奶氣的,聽著卻好像是更氣了。


  小孩子的心思很好猜,羅小義懂的,想來是占兒覺得又來了個跟他一模一樣的小家夥,如今又小,正被父母全心全意照顧著,他卻到了要練基本功的時候了,這麽一對比,多半是覺得自己受冷落了。


  他向來是貼心的,對孩子也不例外,當下就將占兒抱起來,往旁邊的石頭上一放,嘿嘿笑著說:“這你可就想錯了,不管以後你有多少弟弟妹妹,你可隻有一個,你都不知道你父母有多在乎你。”


  占兒聽得不大明白,鼓著腮眨著眼盯著他。


  羅小義貼近了,給他慢慢說了一通。


  待到聽完了,占兒眼睛一下變亮,跳下石頭就跑遠了。


  羅小義出了花園,將隨的禮交給仆從,正打算去前院等他三哥,沒走多遠就見伏廷已從後方過來了。


  他站下來等著,笑眯眯地剛要道賀,伏廷到了跟前,劈頭就說:“你跟占兒胡扯什麽了?”


  羅小義頓時訕笑:“沒啊,我那不是哄小孩子開心嘛。”


  他先前對占兒說:“你當時出生的那個牌麵可比你弟弟大多啦,咱們正為北地打著仗呢,你一出來,敵人都被嚇跑了,厲不厲害!不然你能叫伏戰嗎?”


  “你母親可是東躲西藏把你生下來的,你父親那更不得了,以為你出了事,看到你那會兒眼睛都紅了。”


  占兒問:“眼睛怎會紅了?”


  羅小義:“就是快哭了。”


  緊接著占兒就跑去棲遲房中,看到父親在,天真地問了句:“阿爹,生我的時候你哭啦?”


  伏廷眉峰一蹙:“什麽?”


  占兒打小就知道在他麵前乖巧,一見不對就把羅小義賣了:“叔父說的。”


  伏廷就直接來找羅小義了。


  他抬了一下腳,作勢要踹。


  羅小義嚇得一縮,趕緊保證:“不說了不說了,以後打死我也不說了。”


  越說訕笑得越厲害了。


  伏廷沒跟他接著扯,打量了眼他的裝束,穿著一身尋常青布衣衫,顯然不是從軍中來的,也不是從自家來的。


  “從曹玉林那裏過來的?”


  羅小義幹笑,點點頭。


  他有數了,又問:“她答應你了?”


  羅小義歎氣,又有些惆悵:“三哥別寒磣我了,還沒呢……”


  “那你還來做什麽?”伏廷忽然說:“什麽時候能兩個人來一起送禮再來。”


  羅小義愣了愣,覺得這不像是他說的話。


  果然,伏廷轉頭時加了一句:“你嫂嫂交代的。”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羅小義站在原地,無奈地摸了摸鼻子,還是抬腳出了都護府。


  日薄西山時分,羅小義提溜著兩隻空酒袋鑽進了瀚海府城中的一家酒廬裏。


  曹玉林正在櫃台後坐著,看到他進來,習以為常地看了一眼,又自顧自地低頭幹自己的事。


  那一戰之後,她沒有急著回軍中,反而將當初在牛首鎮中開的那家酒廬搬到了瀚海府裏來,照樣和往常一樣做著尋常的賣酒生意,偶爾也跟著棲遲做一做其他買賣。


  羅小義將酒袋放在她櫃台上,推過去:“我來打酒,幫三哥也打一袋。”


  曹玉林古怪地看他一眼:“又不是冬日,三哥哪用隨身帶酒?”


  羅小義一下被掐住了由頭,所幸反應快,接著就說:“那不是他剛又添了個小子,正喜氣著嘛。”


  “哦。”曹玉林早知道了,還打算找個日子去看看棲遲,想著孩子還小,待到滿月去才好,伸手指了一下櫃台後的大酒缸說:“你自己打就是了。”


  反正他也不是頭一回來了,熟得跟在自己家似的。


  羅小義走去櫃台後,揭了酒缸上的封泥,一麵舀酒一麵拿眼瞄她。


  曹玉林坐在那兒道:“酒灑了。”


  “咳,”羅小義幹咳一聲,直起腰,幹脆也不打酒了,走近兩步:“阿嬋,你……你傷到底好了沒?”


  曹玉林轉過頭,麵朝著他,還是那一板一眼的模樣:“好了,你大概不知道,嫂嫂當初為了我的傷還特地找名醫配了好藥來,都是大價錢換來的好東西,如今連那些疤都淡了不少了。”


  羅小義直想謝一謝他嫂嫂才好,猶豫了一下,口氣小心翼翼地又道:“我是想問,你心裏的傷好了嗎?”


  曹玉林不做聲了。


  他瞬間就想扇自己,成天的在她跟前轉悠也開不了口,便是怕惹她難受,但這話他終究是要開口的。


  “阿嬋……”他又走近一步,一下就抓到了她搭在櫃上的手:“咱倆一塊兒過吧!”


  曹玉林眼神凝住,微黑的麵龐多了紅暈,語氣都有些慌亂:“說什麽胡話。”


  “這不是胡話!”羅小義緊緊抓著她手:“我知道你心裏一直不好受,咱倆一塊兒扛成不成?”


  曹玉林被他突來的一出弄得措手不及,這會兒卻也慢慢冷靜下來了:“你都不知我如今是何種模樣了,我身上的傷確實沒那般猙獰了,但也瞧不出個女人樣了。”


  “那又如何,咱們軍中出身的哪個身上不帶傷?三哥也渾身是傷,也沒見嚇到嬌滴滴的嫂嫂不是。”


  “那不一樣,你沒瞧見,才能說得如此輕巧。”


  羅小義看她那臉又是平常那幅平淡麵孔了,心一橫,就伸手去抱她:“那你便給我瞧瞧好了,我就不信你還能嚇著我。”


  曹玉林猝不及防被他抱了個滿懷,到底軍中出身,手臂一推就隔住了他,反手又箍住他頸,倒好似是格鬥。


  “我怎不知你還會如此無賴了。”她照著他臉就抽了一下。


  羅小義任由她製著自己,借著被她箍著,臉就貼在她麵前,將另外半張臉也伸過去:“你抽吧,隻要你別再說這種話。”


  曹玉林愣了愣,才發現他手自那一抱之後就很老實地沒亂伸亂摸,分明就是故意要激她的。


  她自己可以不在意,在棲遲麵前也能泰然,但羅小義不一樣,這男人如果要跟她過一輩子,這些就合該讓他知道,她不想叫他後悔。


  外麵似有客人要進來了,老遠就能聽見說要買酒的笑聲。


  曹玉林鬆開手往外推他:“有人來了。”


  羅小義卻不撒手。


  她拿膝頂他,被他避開,又用手肘擊他胸口,羅小義仍是不撒手,一套格鬥下來,不相上下。曹玉林喘著氣,幹脆將他一扯,扯到了櫃台下麵,人往地上一坐,總算不用被人瞧見。


  羅小義還沒放開她,也是直喘氣:“三哥和嫂嫂都有兩個小子了,咱倆都耗了多久了,阿嬋,人這一輩子多短啊,你想想要是往後再出一回我中伏擊的事,說不準就沒往後了……”


  “你他娘的閉嘴!”曹玉林忽然爆了粗。


  羅小義吸了吸鼻子,看著她變了的臉色,心裏也不好受:“所以你想想,咱倆是不是該珍惜眼下?”


  曹玉林沉默了一下,酒廬外麵是真有人進來了。


  她小聲說:“你先起開。”


  羅小義鐵了心橫到底了:“你先答應我。”


  “無賴。”


  “你先前不是還說我傻?”


  “滾。”


  “別說滾,阿嬋,永遠也別叫我滾,我也不會滾的。”


  曹玉林對著他通紅的眼,慢慢閉上了嘴,默默無言。


  棲遲聽說這事的時候,正是某個深更半夜的晚上,身體調養得很好,都已經要出月內了。


  伏廷在軍中碰到羅小義,帶回了消息,說是二人好事將至了。


  她頗為驚訝地從燈火裏抬起頭:“阿嬋那副脾氣,真不知道小義是如何叫她點頭的。”


  伏廷也說:“不知。”


  看羅小義守口如瓶的模樣,大概是被曹玉林教訓了,鐵定是不會說了。


  棲遲忽的食指掩唇,朝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屋中燈火通明,床邊的搖籃裏躺著孩子小小一團的身影,床上還躺著睡著了的占兒。


  這小子起初老大不情願的多了個弟弟,結果一陣子相處下來又好了,三不五時來看一眼弟弟,還要伏廷追過來把他帶去練功。


  現在大概是累壞了,躺在這裏就睡著了。


  伏廷也沒吵他,看了看他,又走去搖籃旁看裏麵的二小子。


  才這麽點大,皮膚白白嫩嫩的,大概是隨了棲遲。


  他生在了個好時候,正當李硯登基稱帝,天下太平,連北地也沒那麽多波折。


  伏廷給他取了個名字,叫伏念州,取的是永遠念及光州之意。


  棲遲忽然挨過來,手搭在他臂彎裏,輕聲說:“其實你也想要個女兒是不是?”


  那日占兒跑來說那話時,她便猜到了。


  伏廷看過去時,就看到她滿臉的笑,跟著笑了一下:“原本是這麽想的。”


  是因為覺得女兒一定會很像她。


  “什麽叫原本?”棲遲故意問。


  “這又不可強求,是個小子也沒什麽不好。”伏廷身稍側,將她攬在跟前看了一遍:“何況生孩子也不是什麽易事,我也不想你總遭罪了。”


  棲遲知道他是心疼自己,不禁笑得更深,心說如今連話都說得好聽多了。


  她靠過去,在他耳邊低低地說話。


  床上的占兒睡得正香,搖籃裏的念州也乖巧得很,四下安靜,唯有燈芯上爆出了個燈花。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