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諸夏】第八十五章~第86章 【諸夏】
第85章【諸夏】
北狄皇城傳來一件喜訊,狐帝那個不學無術、沒個正經的二皇子殿下上官濯月要大婚了。
城北剛剛遭了災,被鎖妖塔一鬧整個皇城的人都是死裡逃生,這會兒大家每天都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過得灰頭土臉的,掐指一算,也是該有點兒喜事沖沖喜……於是皇族大婚,皇城開始張燈結綵時,大多數人都忘記問了一個非常核心又重要的問題:新娘子打哪來的?
大部分人說起這事兒皆是一臉茫然。
而知道這事兒來龍去脈的人則皆是一臉便秘。
「……這事兒說來話長,那個二皇子殿下要娶的姑娘,好像是人族領袖易玄極的未婚妻。」
「啊?」
「呃,就是這樣。」
「啊啊?」
「畢竟還沒過門,說什麼未婚妻都是虛的,誰搶到了算誰的唄……二皇子殿下是這麼說的。」
「……」 首發域名m.bqge。org
「人往高處走唄,二皇子殿下再如何,等大皇子殿下繼位后也是個王爺。」
「話不能這麼說那易玄極祭劍救城,最近也很得人心,那女的——也不怕押錯寶吶?」
「嗤,呸呸!我聽說可不就是因為祭劍的事兒鬧了矛盾,這才改嫁的么……」
「噓——」
偏殿屋檐下,兩名宮人竊竊私語,說得起勁。
又被偏殿里「嘎吱」一聲推開的門聲音打斷了,從裡面探出張不耐煩的臉,狠狠地瞪了兩名宮人一眼,他們不得不同時收聲,拱了背,攏著袖子灰溜溜離去,走時也不忘記瞥了眼藏在陰影下的偏殿大門,眼底含著不屑。
青雀狠狠將房門關上,咬著下唇看著身後坐在茶几邊的少女——
那日那場巨變讓她就像是變了一個人。
她不再像是以前那樣,慵懶而靈動,總是有些好動的樣子,現在她總是沉默地坐在某個地方,一坐就能坐上一天;
以前她的眼中黑白分明,眼中有光,如今卻如同一潭死水;
以前她就很少笑,最多在易玄極的面前展顏,如今便笑得更少了,哪怕是勾起唇角,眼中也還是一片安靜;
就像是一夜之間長大了。
青雀甚至不知道其中究竟發生了什麼嚴重變故,只是對那日鎖妖塔宣戰,易玄極祭劍救城的事略有耳聞……青玄大概知道得更多一些,但是他也不願意與他人多說,只是這些日子對花眠的偏見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偶爾提起花眠也是欲言又止的模樣——
青雀光只知道,祭劍救城后,無歸劍差點兒就碎了,是花眠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子保了下來。
之後她生生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不省人事,她家公子也跟著在床頭守了一個多月,幾乎是寸步不離……什麼靈藥秘丹都往下灌了,但是她就是不肯醒過來。
還是某日,公子因為別的要事不得不走開,偏偏在他不在的時候,躺在床上的人默默地睜開了眼……青雀幾乎喜極而泣,卻還沒有來得及打發人去通知公子,便聽見花眠用極其沙啞的聲音說,她要接觸和他的婚約。
青雀當時一頭霧水,意外的是,對於花眠的決定,玄極聽過之後只是沉默。
當晚在她房間門外生生站了一夜,天亮時轉身走開,之後,兩人就形同陌路了。
青雀還是在玄極有意無意的指示下留在花眠身邊伺候,好在花眠並沒有將對著玄極的一腔怒火發泄在別人的身上,對青雀還是一如既往地客氣……青雀很想搞清楚那日究竟發生了什麼,追問青玄,那傢伙卻是一臉心虛加欲言又止,最後被逼急了,還讓青雀給傳話,要跟花眠道歉。
青雀被蒙在鼓裡,這些天不知道翻了多少個白眼——
並不知道這些神經比麻繩還粗的男人們到底幹了什麼好事。
再後來,狐族二皇子的東西一箱箱的往偏殿抬,等青雀反應過來這些價值連城的寶貝都是所謂的「聘禮」時,關於狐族二皇子上官濯月充當老實人,接盤人族領袖易玄極未婚妻的「奇談」已經由遮遮掩掩變得人盡皆知。
……眾人有些懵逼。
當事人卻顯得非常淡定。
此時此刻她坐在茶几邊,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又轉過身細細檢查著過幾日要穿的嫁衣針腳——與人族那火紅的嫁衣並不相同,狐族的嫁衣是白色的,純白的羽衣帶著巨大的兜帽,在人族看來其實白色是不大吉利的顏色,但是聽說這羽衣在狐族世代相傳,又一些特別的意義,尤其珍貴。
火紅的滾邊,描金線的百鳥繁花,唯獨這兩樣看著有一些婚禮的熱鬧。
「姑娘,那羽衣上的百鳥繁花倒是看著有些眼熟。」青雀沒話找話,她怕花眠天天憋著不說話能活生生把自己悶死。
「嗯,」花眠柔軟的指尖從那百鳥繁花紋路上掃過,聽著有些漫不經心的冷漠,「無歸劍劍鞘上的圖案照著搬過來的。」
「咦,」青雀一愣,「怎麼用那個圖案啊?」
花眠輕笑一聲,垂下眼,卻並未作答。
曾經捧著嫁衣,滿心期許那一日的到來,挑燈細細在紅嫁衣的一角小心翼翼地縫下一朵屬於無歸劍鞘上百花中的一朵……那個時候,她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她會擁有一副完整的與劍鞘雕刻圖案相同的嫁衣,若是那個人當初這麼做了——
她恐怕會幸福激動得死掉。
「……」
敷衍勾起的唇角放平,花眠顯得有些興緻缺缺地將正在打量的嫁衣放回了禮盒裡打發青雀放好。
「無歸公子呢?」
「公子好著呢,今日去看的時候,好像已經可以稍站一會兒,練一會兒劍了。」
「他怎麼那麼閑不住啊?螞蚱似的。」
青雀笑了起來,不太清楚這忽然冒出的無歸公子,和花眠姑娘是什麼關係,看著倒是親密。
那日祭劍歸來,她渡了一半的修為給他,像是對著個被蹂躪得一塌糊塗的舊衣裳縫縫補補,原本只是向死求生,苦苦掙扎,沒想到還真被她把人給了下來……
玄極給無歸隨便找了個身份搪塞過毫不知情的人們,然後將他安置在養心殿內修養——前幾日花眠去探望他時,他已經可以下地走動,只是胸前那一道傷疤實在觸目驚心,讓人輕易想到那日鎖妖塔的邪氣大劍對著他穿胸而過的一幕……花眠當著他的面又好好哭了一輪,然後無歸就不許她再去探望他,說是嫁人前流淚,終歸還是有些不吉利。
花眠沒說什麼,她也沒有告訴無歸,其實吉利不吉利根本無所謂,她已經生無波瀾地活了四千多歲,接下來的幾千歲,她也還是會這麼渡過的——
拽著無歸說了一些話,還談及自己的婚禮,又不可避免地說到了他們的主人,花眠沉默了幾分鐘好好對無歸拜託了一件事,無歸聽后勃然大怒,直接將她哄走。
之後更是對她閉門不見。
當真白眼狼得很。
花眠想著,又覺得有些疲憊,見青雀踮起腳想把放嫁衣的禮盒收好,那搖搖欲墜的模樣,她微微蹙眉讓她就隨便找個角落擺著行了當心摔著……等月亮完全升過柳梢頭,青雀退下,屋子裡又只剩下自己一個人,花眠吹熄了蠟燭,滾上床拉上被子把自己裹好,又在冰冷的被窩裡打了個寒顫。
這個冬天實在是太漫長了,她心想,也不知道春天究竟什麼時候才能來,她倒是想要看看,書中北狄的春天草長鶯飛的模樣。
閉上眼閉目養神了一會兒,卻全無睡意。
睜開眼,翻了個身,就看見坐在窗棱邊,將撒入的月光完全遮掩起來的高大身影……花眠握著被窩的手緊了緊,緩緩閉上眼,用平靜的聲音說:「我窗子沒關是為了通風,屋子裡生了暖盆難免氣悶,不是為了讓人半夜自由出入。」
平靜的聲音幾乎沉浸在夜涼如水當中。
來人聞言,至窗邊一躍而下,花眠翻身坐起時他也往這邊走,來時的路上不小心踢到了青雀挪到一旁、放著嫁衣的椅子,低頭看了眼,微微蹙眉,不動聲色用腳把椅子踢到更角落的位置。
他走到床前。
花眠攏了攏頭髮,抱著被子坐起來,嗅到了那逼近的人身上帶著外面寒風的氣息,沒來由地打了個哆嗦:「有事?」
大半夜的,能有屁事。
玄極站在床前,看著身著簡單裡衣擁著被子坐在床踏上,一臉冷漠的人……放在身側的手動了動,那雙深色瞳眸變得更加深沉:「沒事,路過,便來看看你。」
他嗓音沙啞低沉,聲音之中似有隱忍。
「進來可好?」
「有什麼不好的,吃吃喝喝,安心等嫁,」她勾起唇角,面露嘲諷,「雖然難免聽些流言蜚語,編排我如何盤門富貴,水性楊花,但是所幸一牆之隔,說便說了,也不至於少塊肉,關上門他們也不能拿我怎麼樣——」
「花眠。」男人沉聲打斷她,似不願意聽她用這種語氣說話。
花眠乖乖閉上嘴,於是屋內又陷入片刻寧靜。
……我們何苦至此——
如同陌路。
見面爭鋒。
握著被子的手稍稍收緊,心中像是被獸爪撓過……在他那沉痛的目光注視中,這些天她以為已經有結疤的傷口又毫無防備地裂開了一個口子,鮮血淋漓,呼吸之間彷彿都帶著令人窒息的疼痛。
「我知道你是喜歡我的,這點至始至終,如今也未曾懷疑。」她抱著被子站起來,站在床上讓她比男人稍高一些,借著屋內的昏暗的目光,她稍稍傾斜下身,將自己的臉湊到了他的臉邊,「……只是怪只怪我終究還是一個貪生怕死之徒,那日你把無歸毫不猶豫祭出,忽然讓我想明白了許多,諸夏蒼生與一個我,成千上萬和一個一,你只不過是做了一道簡單的算數題。」
冰冷柔軟的指尖輕點在他的鼻尖。
「若是我,也會做出一樣的選擇。」
她附身,蜻蜓點水般親吻他的唇瓣,熟悉的氣息撲入鼻中,只是他唇瓣有些乾燥起皮,這些天他過得並不好——
花眠心中卻詭異地燃起一絲絲快意。
「只是不幸的是,我是那個個『一』,就像是無歸對你來說不過一把神器,對我來說卻是孿生兄弟,我和他一般啊,會哭,會笑,也會痛……」
花眠絮絮叨叨地想到哪說到哪,有些沒有邏輯,她也不知道玄極聽懂了沒有……只是最後這些碎碎念被他突如其來的吻打斷——
他扣著她的肩膀,讓她連續後退跌坐在床榻之上,與此同時他單膝跪在床上,吞噬她的唇舌,固定在她腰間的鐵臂彷彿要將她的腰攏斷……
她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便感覺他在顫抖。
「別嫁……」
她聽見他的聲音裡帶著彷彿聲帶被撕裂的沙啞。
「別嫁給他。」
花眠沉默。
良久,她抬起手,柔軟的手掌心蹭了蹭他的臉,被新生的鬍渣扎得有些痒痒……她一邊心想「該修面了啊」,卻推開了他,黑暗之中,只是對視上那雙尚可看清的臉,含糊地笑了笑:「別哭,這有什麼大不了的。」
言語之間,指尖輕彈去讓人心煩意亂的微微濕潤的觸感。
「玄極,天下偌大,我這樣膽小又懦弱的人,只不過想要一個歸處。」
「……」
「而你,或成千古一帝,卻並非良人。」
第86章【諸夏】
無論如何最終還是到了花眠該出嫁的那日。
雖然花眠就住在皇宮裡,上官濯月也早早就成年在外面開了府,但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是把花眠從宮裡往外抬進皇子府,所以只得提前一天讓花眠住進了城外的驛館里。
大婚當日一大清早的,花眠便被人從被窩裡拖了出來,扔進浴桶里下蘿蔔似的洗了個乾乾淨淨,被人從浴桶里架出來時,她還有些昏昏欲睡,直到婆子用棉線絞面,把她疼得一個激靈,這才算是徹底醒了過來。
開了面,坐在銅鏡跟前,花眠看著自己的臉也沒覺著哪兒不同了,反倒是有一種趕鴨子上架的感覺……
說後悔么?
也不會。
上官濯月雖然平日里沒個正經,然而認真起來也算是清俊秀逸,眉目俊郎,往那一站不嬉皮笑臉倒也像個風流書生,偏偏功夫也並不在大皇子之下,花眠總有一種隱約的感覺,上官濯月只是不爭,如果他想爭,那諸夏帝位,怎麼也輪不到上官耀陽那個外強中乾的慫包窺視——
皇城之中有多少拎不清的適齡少女芳心暗許,奈何上官濯月也從未放在心上,開府至今,府上除卻一兩個開府時候狐帝硬塞的侍妾,反倒再也沒往家裡抬過人,前些日子還認真問過花眠,這兩個侍妾若是她頂不順眼,也打發了走也沒關係。
如此一看,反倒體貼,像是花眠平白無故撿了個大便宜。
她也沒問上官濯月這麼就看上她一個老太婆了,思來想去難不成是那日見她千杯不倒,十分喜愛這般能喝的老太婆,所以才執意要娶回家……呃,如此一想,口味頗為奇特。
「……」
妝娘給花眠上妝時,花眠胡思亂想,堂而皇之的走神,周圍的人只當是新娘子緊張得不善言辭,紛紛圍著她嘻嘻哈哈說些吉利的話活躍氣氛……只是他們說什麼,花眠倒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周圍的人亂糟糟擠了一屋子,抬起頭她卻一個都不認識,青雀昨日想留下,但是她到底還是浮屠島的人,眼下花眠□□又微妙,擔心她留下落人口實,狠下心將她趕走了……
最後的結果就是如今她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不然她有些想找個人問問無歸去哪了,畢竟那是她唯一的家人,大約也是唯一一個此時能給她送嫁的人。
此時上了妝,被人扶著起來換上潔白的嫁衣,不似人族那樣出嫁時金冠鳳釵,狐族的新娘打扮反而淡雅樸素許多,渾身上下都是白色的,白色的靴和白色的嫁衣,只有金邊描花看著有些喜慶,花眠好奇地問過上官濯月,為什麼狐族的嫁衣是這種顏色……
當時上官濯月只是笑著拍拍她的頭,伸手拉扯了下她的袖子:「是不是看著像是喪葬的斂衣?」
花眠尷尬地點點頭。
「本就是這個意思,大約就是意為『從一而終,至死方休』的寓意吧。」上官濯月是這麼解釋的。
這樣的說法雖然有些奇怪,倒也符合花眠的心意。
上官濯月是皇子,所以眼下在花眠眼前伺候的都是宮裡派出來的老嬤嬤,在花眠把嫁衣穿好之後,便又被宮娥扶著回到銅鏡前,散了發,那上了年紀的老嬤嬤用顫顫悠悠的手拿過了放在梳妝台前特製的雕花桃木梳子,給花眠梳頭髮——
「一梳梳到尾。」
那梳子從頭頂輕飄飄地至發尾,扯著頭皮,麻酥酥的感覺。
「二梳姑娘白髮齊眉。」
花眠坐直了身子,看著銅鏡中的自己,眼尾上了一些紅胭脂掃尾,著實喜氣,她試圖勾一勾唇,露出一絲絲笑意。
「三梳姑娘兒孫滿地。」
笑著笑著,唇角又忍不住放下了,非常不合時宜地想到了她在浮屠島上,緊挨著藏劍閣書房的小院子,裡頭還種了一些專門倒騰來的無量花,從今往後,也不知還有沒有人能稍微照顧它們一下。
「四梳老爺行好運,出路相逢遇貴人。」
它們原本種在峭壁之下好好的,本不該強行將它們移植。
「五梳五子登科來接契,五條銀筍百樣齊——」
「啪嗒」一聲。
窗戶外的屋頂之上,有什麼陶瓷的東西咕嚕咕嚕滾下來,落在屋外的地上,摔得粉身碎骨,發出好大的聲響。
老嬤嬤梳發的動作一頓,宮娥攏著袖子到窗邊看了眼,只見摔在一樓門前的只是一個酒瓶,遂放鬆下來,縮回腦袋抱怨:「也不知道哪來的貓兒,叼來個酒瓶又滾下房檐摔碎來,倒是取得個『歲歲平安』的吉祥兆。」
這宮娥也是個會說話的湯姆貓,房間頓時又恢復一片喜氣。
花眠梳好了頭,挽好髮髻,老嬤嬤說,姑娘往後嫁為人婦,可不能再像是少女般披散著發,花眠點點頭,抿起了唇,白色的蓋頭落下遮擋住精緻的妝容。
花眠站了起來,面朝窗外的方向擰了擰頭。
「貓。」
她的嗓音有些低沉。
「怎麼了?」
距離她最近的宮娥微微彎下腰,湊近了她。
「……貓,」花眠扶在宮娥手臂上的緊了緊,「趕走了么?」
她的聲音聽上去好像有些氣喘的短暫氣音,彷彿聽上去像是在壓抑著什麼情緒,又像是有些哽咽……然而仔細側耳傾聽,喜帕之下,少女卻安靜得彷彿呼吸聲音都消失了一般,無聲無息。
那宮娥聽了,只當是新娘子即將過門的不安和激動,笑著探頭瞧了眼窗外,屋頂上倒是什麼都沒有了,一陣寒風過境,捲起雪塵,屋頂上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
「趕走了,」宮娥依然是笑吟吟的,「姑娘怕貓么?」
片刻沉默。
這才聽見低著頭的人小聲地「嗯」了聲,安靜道:「有些過敏。」
……
出了驛館,一眼便見門外,無歸早已候於驛館門外,衣著光鮮雍容,那般精緻眉眼惹得圍觀少女紛紛偷瞧,而他尖細下巴藏於脖間抹領之下,面容白皙,大病初癒的模樣。
花眠遠遠看去,略帶期許。
無歸似感覺到她的目光,又像是想起來一些什麼,頓時那張原本就甚無表情的俊臉有些不耐,微微蹙眉。
「無歸……」
「閉嘴。」
無歸身下白色駿馬不耐刨蹄,有彩轎鸞車緊隨其後,數十名司禮宮人浩浩蕩蕩,每人面帶白色狐狸獸形面具,手執宮燈,彩鑼,摺扇,金銀托盤,宮娥二人一人高撐紅傘,另一人待花眠跨過門檻,上前,將托盤之中製作精美狐狸面具盛於花眠跟前——
那面具有狐狸尖耳,尖鼻,獸唇以紅色丹砂勾描唇角上揚,眼以同色描邊,下有狐族皇室圖騰,右側有一縷紅色流蘇垂下,花眠捧起面具戴上,流蘇迎風輕搖,栩栩如生!
花眠戴上面具,又被扶上鸞車,此時,擂鼓聲起,從很遠的地方,忽然有竹絲之樂悠然響起,樂曲時快時慢,如雨點,如雷鳴,又如春日鸝鳥之鳴……
儀仗隊伍緩緩向前行。
行至皇城之前,忽一陣狂風吹來,花眠忽然嗅到桃花的香,她微微一愣,稍稍掀起蓋頭往外看去,卻見極其令人震驚的一幕——
只見冬日暴雪覆蓋之下,街道兩旁的桃花樹卻忽然抽枝散葉,頃刻之間桃花盡開,灼灼其華,有百鳥至天空成群飛來,圍繞鸞車,久久盤繞!
隊伍前方,伴隨著彩鑼一聲輕響,竹樂之中,大祭司忽然開口吟唱——
【暴雪春來,百鳥齊鳴,天蠶羽衣,狐狸娶親……】
霎時。
街道兩旁,百姓跪拜——
而身材高大修長的男子便在如此場合執劍從天而降,在眾人甚至來不及反應之前,那抹黑色輕盈落於一片白色的儀仗隊伍之前,足下一點,再至鸞車面前!
隊伍最前方,無歸是最先反應過來的那個,當下勒馬,當看清來人的臉,微微一怔,那張冷漠的臉難得露出震驚的表情,欲言又止……
然而來人卻視他為無物,隻身探手,一劍挑開鸞車圍簾,朱玉碰撞噼里一陣亂響之中,他收劍,一腳踩在已經因為騷亂停下的鸞車跟前,彎腰探手,將戴著面具那人的面具掀起來,斜放至額上。
面具之下,她唇間一抹紅,從未如此奪目,也從未如此刺眼。
她抬起頭,平靜與來人對視,兩人相視沉默,男人卻徑自一笑,彷彿嘲諷她,更像是自嘲:「花眠如何認為我當真會允你嫁了去?」
他說話時彎下腰,唇舌之間的酒氣撲面而來。
粗糙的指腹撫上她的唇瓣,細細揉弄。
她一動不動,安靜地看著他。
玄極眼神微動,在她平靜的目光下彷彿無所遁形,雖唇邊在笑,然而嗓音沙啞,眼中有血絲,難得一見狼狽,見她不搭話也不理,只是自顧自低下頭道:「那日……你可是以為我又要道歉?」
花眠眼神微動。
那從頭至尾如面具面容終於產生一絲裂縫。
而玄極只是認真看著她的眼:「你如此了解主人,然而唯獨那次卻是猜錯了——我並非是要同你道歉,那日言語諸多,其實不過是想要同你說……」
花眠抬起手,扣住他的手腕。
男人手微微一顫,臉上的笑容卻變得更加清晰——
「不過是想要同你說,我喜歡你。」
扣在男人手腕上的手微微收緊。
然而他卻定定地看著她:「我喜歡你,若說以前思緒模糊,尚不知自己究竟想要什麼,今日我卻清明得很——那日百姓皆跪拜於腳下,高呼我尊號大名,然而我卻並沒有一直以來目標達成的喜悅……」
「別說了。」
「之後日日夜夜,我能回憶起的只有那一日你看著我,滿眼防備……」
「易玄極!」
極力壓低音量的低吼讓他聲音停頓了下,他抬眼看入她的眼中,見她眼中滿是厲色,他卻再也不管不顧,只是胸腔起伏,略微顫抖指尖拂過她的面頰,聲音低沉:「跟我走。」
花眠伸出手,捉住他的指尖。
這一次叫的卻是無歸。
玄極有些不以為然,此時再叫無歸又能如何,今日他無論如何都會將她帶走,借酒沉醉裝瘋也好,一時糊塗成千古恨也罷,眼下這天下——
這天下,看在他眼中,已經不如一個他。
天下英雄何其多,少了一個他,還有千萬站出來。
而她只有他!
玄極伸手,將她納入懷中,思念多日的柔軟身體擁入的那一刻,就像是漂浮多日的雙腳終於落了地……感覺到懷中人僵硬幾秒,卻終於回手猶豫地攀附上他的腰——
在他懷中,她話語在微風之中,彷彿嘆息:「主人,至今,我終於等到了你這句話。」
藍光至他們周身亮起。
玄極微楞,忽然覺得周身微涼,彷彿有什麼人拎著一桶涼水至頭頂澆下,片刻之後他反應過來這感覺實在太過熟悉,一把摟住花眠的腰,猛地轉過身看向身後無歸——
有藍色的光在少年雙手中匯聚。
群鳥驚飛。
桃花搖曳,花瓣散落一地。
……
三日前。
少女一隻手撐著下顎,懶洋洋坐於茶几邊,於床榻之上滿臉病容少年閑聊。
「我倒是覺得,現在挺好,主人心懷天下,縱然心中對我有兩三分當真的喜愛,我這樣的人如此喜愛蹬鼻子上臉,卻還是會妄想與蒼生再搶剩下的七八分……」
「哼,你也知道自己蹬鼻子上臉。」
「如今我心灰意冷,但是卻也知曉自己是個什麼樣的德行,主人就這樣放下便也罷了,我便正好也死了心,和上官濯月那狐狸湊合湊合過一下日子……只怕萬一我出嫁那天,眾目睽睽之下主人干出搶親這等戲碼,我便又要死灰復燃……」
「………………………………」
「那可怎麼辦才好?」
「你若是想我死,何必渡一半修為給我再把我活活氣死,直接半月前讓我走得痛快不好?」
「……」
「我只是覺得主人真的乾的出那種事,他那樣的男人,表面規規矩矩,性子里可是野得很——」
「要吐了。」
「無歸。」
「……幹什麼?」
「你遺忘咒用得好,不像是我半桶水,你答應我,若那日主人真的來了,你索性便施個遺忘咒語,讓大家都忘記好了,連帶著我一起……」
「屁!」
「都忘記了,就不會有那麼多煩惱的事了,忘記了他,我也給自己放個假吧,去一個沒有這些亂七八糟紛爭的地方。」
床榻上的少年沉默。
坐在茶几邊的少女站了起來,走到窗邊,探頭看了看外頭大雪紛飛,笑了笑,拉上窗……木窗發出「吱呀」一聲輕響,她聽見少年在她身後道:「你明知道他肯定也是喜歡你的……」
「可我也不願意他為了我,把一生的使命與抱負都放下,沒有了那些,易玄極還是我喜歡的那個易玄極么?」她言罷,想了想乾笑一聲,「……你看,我對他要求也是如此之多,蠻不講理。」
「你欲如何?」
「如果可以,我希望以後再也不要喜歡一個人了。」花眠立於窗邊陰影之中,她說話聲音平靜,不見臉上情緒,「只願終身與尋常物品為伴,求一個清凈,任性沉默寡言也無妨,不用交付真心,離開時亦無不舍,亦無喜悲。」
「……」
「無歸,你不懂,喜歡一個人,真的很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