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憐憐
且說那翻牆而逃的陶夭夭在接應人的幫助下順利逃出了鳳城,卻不敢趁著月色清明走那大路,而是拐進一條崎嶇蜿蜒的小道,至此奔波在那莽莽野林層疊山崗間。
??接應人原也是莫邪買通的城門衛士,也不知她從哪去找的七大姑八大姨的門路,塞了不少的銀子做打點,到底是促成了此事。
??陶夭夭想到撇下了莫邪這個有功之臣,心裏稍覺羞慚,不過並不後悔,留著她們在相府吃香喝辣,不比跟著她這個沒用的在外飄蕩的強。
??月色溶溶,原野沉靜安詳,四周朦朦朧朧的黑影,但腳下的路卻是看得清楚的。
??她是個膽大的女孩,覺得夜幕裏每一寸黑暗都是沉默溫柔的擁抱,融進那濃稠的黑色便隱匿了,安全了,便可以蜷縮著舔舐心底的傷。
??她緊了緊腰帶和背後的包袱,抬腳往遠處山林走去,那裏更加黑暗陰森,她不怕,隻想找個隱蔽的地方睡一覺。
??心裏有神,怕什麽鬼,至於攔路搶劫的那得問問她靴裏的雙匕首答不答應。
??陶夭夭在一棵高大挺拔的樹下停住腳步,莫名其妙伸手環抱了那樹幹,閉上眼靜默了一陣,便決定就靠著那樹睡覺。
??她把背後的包袱抱在胸前,舒展雙腿,閉上了雙眼,耳邊有悉悉索索的聲音,鼻端有樹木花草的清新,很快她便墮入了夢境。
??夢裏她又來到那個熟悉的地方,那裏有花有草有瀑布,更多的是尖利碎石,鋪滿了偌大的穀底,碎石的中間矗立著一尊沉默溫柔的石像,高大英偉,是個好看的男子。
??夢裏,陶夭夭呢喃了一句:憐憐。
??她好像知道自己在做夢,循著記憶的路回到了過去。
??……
??亂石灘上。
??“啪嗒”一聲,一群頑皮的男孩子把那石像的手臂攀折了,孩子們被重重摔倒在地,個個砸得七葷八素,然而沒有人哭,七八個男孩子互相看著彼此的狼狽樣,忍著手肘疼、屁股疼、腦袋疼齜牙咧嘴笑起來。
??這亂石灘是個鋪滿尖利碎石的坡穀,在C市老城太平門外不遠處,據說從古至今那裏都是罪大惡極者身死之地。
??“你們太過分了!他招你惹你了,幹什麽要斷了人家手臂!!”
??剛手捧一束白色小花轉進來的小女孩又急又氣,她大大的眼裏噙滿了眼淚,俯身撿起了那隻要拈花的石頭手。
??這女孩子約莫七八歲,身量不高,瘦瘦弱弱的,但那一雙眼睛極黑極亮,仿若全身的精氣神都匯聚在那裏。
??她把那石頭手臂抱在懷裏,心疼的神色布滿了那張蒼白的小臉。
??那些男孩咋咋呼呼從地上爬起來拍屁股,擦衣服,檢查身上有無傷痕。
??一個胖墩墩長得像彌勒佛的胖男孩誇張地嘲笑小女孩:“陳陳,你每天來給個石頭男人送花,你羞不羞。”
??他胖胖的手指刮著自己那發麵饅頭的臉皮,又惹得男孩們一陣哄笑。
??他們說的石頭男人就是眼前這座石頭雕像,本來一手拈花,一手仗劍,現在卻沒了拈花的手臂。由於石像年深久遠地廢棄在這亂石灘上,已經風化腐蝕得很厲害了,破破爛爛潦倒不堪,那張輪廓眉眼極好看的臉滿是斑駁的坑。
??小女孩抱著那隻手,滿眼倔強不忿:“他不是石頭男人,他是天神!”
??“我們知道,他是你男人,哈哈哈哈哈哈……”
??那群男孩子又去攀折那石像左手的劍,嘻嘻哈哈打趣著陳陳。
??這些貧民窟的男孩子從小在大人那裏耳濡目染,慣會市井用語,男人、老公這些詞經常用來欺負小女孩,看人家臉紅羞澀憤怒,就更是開心。
??陳陳無畏地迎上前阻攔,難得地撒潑手腳嘴齊用,小母老虎般護住那石像手裏的劍,白臉兒氣得通紅,圓圓眼睛燃燒起怒火:“你們敢碰我,我叫爸爸打你們!”
??這下子男孩們消停了,虛張聲勢地回敬:“誰怕!”但動作卻是畏縮和猶疑的。
??陳陳的爸爸,大名鼎鼎的酒鬼陳富貴,在他們“下半城”可謂紅極一時。
??這個男人脾氣暴躁,打老婆,打孩子,從來不挑時候,清晨也罷,深夜也罷,午休也罷,全隨他興致,每次鬧得陣仗都很大,活像要把人生吞活剝了。
??陳陳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半夜,醉醺醺回家的陳富貴被老婆責備了幾句,就把那酒瓶敲碎了紮得老婆渾身是血,嚇得陳陳和妹妹嚎啕大哭驚醒了周圍所有鄰居,無數人來打門解救。
??當然他喝酒後也跟別人動手,手頭有啥砸啥,是個能豁出命的人,一般人見他都躲得遠遠的。
??加之陳富貴長得五大三粗,性格的暴躁和半生的不順意又重新雕刻了他的五官,中年後竟漸漸長出了一副凶相,又因麵色黧黑不修邊幅,衣服油膩肮髒絡腮胡久久懶得刮去,瞧著活脫脫一個須眉怒張的鍾馗。
??每次他下班回來,周邊的孩子玩的打的鬧的看見這個鍾馗都怵。他那眼睛一輪,出聲一吼,孩子們就會鳥獸散。
??是以,陳陳從小隻被她爸爸一個人欺負,別人是不敢的。
??孩子們在陳富貴惡名震懾下又作鳥獸散了。
??陳陳這才把自己采那束小白花放進那隻拈花的手裏。
??那隻石手做成上揚托起的姿態,拇指和食指扣成一個環,正好把花插裏麵。她思忖著待會要跑回去拿卷封口膠把這斷臂接上,神怎麽能成殘疾人。
??陳陳從小就覺得那個環應該是插花的,因為那個手勢並不是菩薩結印的樣子,她在城中菩提寺看過別的佛像,手勢不是這樣的。
??她小小腦袋也認為天神一手仗劍一手執花意喻深遠,有滅世之能,有惜花之心,才當得起完美的神。
??她自己是個可憐人,長期被被酗酒的爸爸揍得鼻青臉腫,辱罵得一文不值。可她卻可憐他。一個神悲慘到了這個境地,沒有宮觀廟宇,沒有信徒香火,整日裏日曬雨淋地發呆。
??在她心裏認定,這個他是神,是個受信眾遺棄的神,不是個沒有生命的石頭。
??從她記事起就跟著孩子們來這裏撿石頭玩,當然從記事起就喜歡上了他。
??也許那石像歸根結底是個美男子,一手仗劍一手執花,唇邊一抹慈悲的笑紋,眼底全是悲憫。這對見慣了暴虐的陳陳來說,是難得的一絲溫柔,也是她心目中臆想的完美男人。
??聽老輩人講,他應該是從一座曆史悠久的古道觀裏給抬出來扔到這亂石灘的。據說放這兒是妄圖震懾這裏的孤魂野鬼,畢竟是血腥和怨氣極重的地方,當然這也許是後人杜撰的,反正也不可考。
??一代又一代人過去,沒有人把他當神。
??時間晃到千禧年,當年亂石灘的恐怖逐漸隨著歲月消逝,附近居住的孩子把這裏當做了遊樂場,來來去去沒少折騰這石像,給他帶花環算好的,對著他撒尿的也有,吊著他手臂蕩秋千,攀爬他,繞著他追追打打是家常便飯。
??陳陳每次采了鮮花,要費好大的勁爬到他身上,冒著被摔下的危險把花放到那做拈花狀的手裏。
??她給他取了個名字叫“憐憐”,因為覺得他可憐,沒有家,沒有人管,連個遮風避雨的房簷都沒有,一個人矗立在天地間。
??她也可憐,打小抑鬱,基本從記事起她就是在挨揍。挨揍的原因千奇百怪,甚至沒有原因也被揍,揍完了陳富貴現想罪名。
??陳陳也沒有朋友,因為陳富貴不許她交朋友,看誰都覺得人家不是好鳥,僅有一個長得好看特別會說話叫張麗娜的女孩子得到了他的青睞,破格允許陳陳與她走動。
??但這個女孩子膽子小,不敢來這片亂石灘。
??不知從何時起,陳陳就習慣每天來給憐憐送一束花,把他當做不會出賣秘密的樹洞講心事,這一講就講了20年,從一個小不點長成了個美貌憂鬱的姑娘,他沉默的笑著,眼裏全是溫柔,陳陳每多看一眼就覺得心裏的悲傷少點。
??她總是帶著大帕子,盡可能的把他身上臉上擦拭幹淨點,這對陳陳來說可是個困難的事,因為憐憐很高,她要小心翼翼地攀爬,踩著石像那些飄飛的衣服帶子往上。
??每次擦拭他臉的時候陳陳覺得心情異常好,會瞎想,同樣是男人,為什麽爸爸那麽凶那麽醜。嗯,周圍的男人都那麽庸常,沒一個人有他這種好看又慈悲的麵相。隻是這張好看的臉常常被陳陳弄一個塑料薄膜覆蓋著,像新娘頭上的白紗,不倫不類。陳陳倒不覺得難看,影影綽綽中她還是能看見他的眉眼,這樣蓋著隻為讓他少淋些雨。
??每次被陳富貴打過後,陳陳都會來找憐憐哭哭,哭累了就抱著他的小腿睡睡,這樣一年年抱著便長到抱大腿的年紀,哪怕有時亂石灘空無一人,她守著憐憐也沒覺得怕過。
??甚至有好多夜裏,她被爸爸趕出家門,都是踏著月光走到穀底來到憐憐身邊,抱著他的腿哭泣,蜷縮著身子睡去。
??她總是祈禱:“憐憐,你是神吧,長大後我不想嫁人,讓我來到你身邊吧。”
??她抬眼看憐憐,他也垂眸看她,唇邊笑意暖人得很。
??她又許願:“如果死後才能來到你身邊,讓我死吧。我活著太痛苦,不知道這輩子活著幹什麽,一點希望都沒有。”
??痛苦都是陳富貴給她帶來的,在他一年年的虐待和打壓下,她抑鬱著長大,然而每一天都想死。希望也是他掐滅的,因為他說:不結婚先打折腿,永遠不能離開他的家門。
??她也是不能逃走的,再痛苦也要留下來,她還有個喪失勞動力的病媽和更小的妹妹,還有老邁多病的婆婆爺爺,她在,就能掙錢貼補家庭,她在,陳富貴的怒火就可以衝著她這個長女來。
??她看過爸爸打媽媽,媽媽頭上淌下的血讓她心都要碎了。媽媽類風濕關節早已變形,沒法行動,麵對毒打連躲避逃跑都不成……妹妹更小,陳富貴一隻手便能把她扔出窗外……
??陳陳不一樣,陳陳能掙錢,陳富貴無論怎麽打她都沒往殘裏打,這個6口破敗飄搖之家還用得著她。
??自小,陳陳感受到的男人就是陳富貴這樣的,所見的婚姻便是自己父母那煉獄般的生活,當然周圍鄰居也沒看出幾對美滿,無不雞飛狗跳齷齪不斷,是以他便存了不結婚的心。然而要永遠和陳富貴在一起,那是生不如死。
??在這種生不如死的煎熬下,陳陳抑鬱成了病,病勢沉重的時候大腦完全由不得自己做主,心裏總有一個聲音教她怎樣解脫。
??終於在某天給憐憐送完花後,陳陳鬼使神差的選擇了解脫,然而未遂,這之後她就變著花樣求死,橫穿公路、喝農藥、嚼毒草、燒炭、跳樓……但從未成功。
??就像老天爺不收她,無論她怎麽折騰小命總是好好的,以各種差之毫厘險險錯過陰曹地府。
??在陳陳24歲的生命裏,竟然解脫17次未遂,眼看再有一次她就創下吉尼斯世界紀錄,然而她再不能夠,因為爸爸被她活活氣死了,養家的責任落在了她一個人身上。
??可是天不遂人願,這個養家人隻不過在江邊站了一會,“噗通”一聲她跌落濁浪裏。
??難受……
??夢裏,陶夭夭痛苦地蜷縮起了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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