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

  陸寒予記得很早之前讀過卞之琳的《斷章》,“你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當時覺得耐人尋味,又有些感同身受,仿佛自己就是樓上那凝視著看風景的人,而自己這些年也的確扮演著這樣的角色。


  有時候連自己也分不清,對白雲的執念是源於何處?對他來說,形形色色的人都有見識過,比她好的,優秀的,比比皆是,最主要的是她們的心都向著自己。


  可是,愛情這種事,不是優秀和優秀人湊對那麽簡單,她就是她,世界上唯一的她,所以即使過去了那麽久,分開了那麽久,自己的眼裏還是隻有她。可她的眼裏卻從不曾有自己,對他來說,該是件多麽難過的事啊。


  白雲大概以為第一次見到自己是雜誌社的初見,可事實上,遠在那之前,她們就早已相識,甚至比她的心上人林子淵認識的時間還要早。


  陸寒予認真回想著,第一次見到白雲的時候,那是自己七歲還是八歲的時候了,明明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可是當時見麵的場景自己卻記得清清楚楚,就連她那天穿了一件十分漂亮的粉裙子,梳著兩個長長的馬尾辮這細節自己都記得一清二楚。


  那時自己也記不清是第幾次搬家了,每一次,決定搬家的時候,媽媽總會抱著自己哭,一直說著對不起,開始自己也會和媽媽一起哭,後來大概也是麻木了,心裏也不覺得難過了,其實媽媽除了沒有給自己一個爸爸外,實在沒什麽好對不起自己的,至少她沒有丟棄自己去尋找新生活,這一點就讓自己感到感激。


  每一次搬家理由無非就是媽媽知道自己在幼兒園被孤立或者被周圍的小夥伴們欺負,盡管自己從來沒有對媽媽說過,可是身為母親,對孩子的事情又怎麽會不知曉呢?可是她的能力實在是太弱小了,並不能時時刻刻為他抵擋住周圍的謾罵與拳頭,所以屈服的每次都是弱者的他們,所以才會經曆一次一次的搬家,每次搬的時候,媽媽總會笑得很燦爛,眼神中透著光芒,告訴他下個地方一定會更好,他一定不會再受欺負,也能交到好多小朋友。一開始自己也是充滿希望的來到新住處,可是一次次的搬離不如說是逃跑,讓他感到厭倦失望。


  然後他明白了,原來這世上的每一處都不能接受他這樣家庭的存在,離婚的女人獨自帶著孩子注定會被別人瞧不起,從那時候他就告訴自己一定要變強,強到沒有人敢因為自己的身份而瞧不起,欺負自己和媽媽。


  那個時候他還隻是七、八歲的孩子,比起還在父母跟前撒嬌的同齡人,自己好像太早熟了些,可是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他也想做個無憂無慮的孩子,可是經曆告訴他並不能。


  當時搬到白雲那個街道時,自己早已心灰意冷,沒有了當初的期待,而第一眼看到她時,她穿著那麽好看的裙子,歪著頭好奇的看著自己,那個時候自己居然害羞了,可是自己控製的很好並沒有表露出來,相反的做出一副凶凶的樣子,想著能嚇跑眼前這像洋娃娃似的女孩,就像之前其他人對自己所做的那樣。


  然而,她並沒有被自己所嚇倒,而是在自己做了那樣的表情後,“咯咯”的笑了起來。當時自己在想“這孩子不會是傻了吧!”


  然後,她開口了“小哥哥,我叫白雲,就是天上的那種白雲,你叫什麽名字啊?你是新搬來的嘛?”女孩的聲音很好聽,脆脆的,不自覺的就讓自己卸下了心裏的那道門。


  “我,我叫陸寒予。”


  “哦,寒予哥哥,我們能做朋友嗎?”說著伸出了那胖乎乎的小手。


  陸寒予想那時候自己的表情肯定很怪吧,畢竟這是第一次有人說要和自己做朋友,如果她知道自己沒有爸爸,還會不會和自己做朋友,她會不會也和其他人一樣嘲笑他呢?想到這,他無視了示好的手,繞過她就往家裏跑,任憑她在後麵如何呼喊他的名字,也沒有停下腳步。


  可是那時的白雲就像個牛皮糖一樣,怎麽也甩不掉,無論在哪,她都跟在你後麵,無論自己怎麽去嚇她,無視她。


  然後,他們就成為了朋友,這是他的第一個朋友,他很高興,激動,也隱約有些擔心,害怕失去她這個小夥伴,害怕她也會和其他人一樣。


  可是她並沒有讓自己失望,也讓自己驚喜,她會在其他小朋友們向自己丟石子的時候站在自己前麵,為自己抵擋一切,因此她也沒少受傷,可是她在自己麵前從來沒有喊過痛。


  正是因為她對自己如此,才會讓自己念念不忘,拚盡全力也要找到她,可是等找到她的那時候,她的心裏早已有了另一個人,全然忘了自己的存在。


  而過去的記憶有多美好,陸寒予就越不能理解為什麽,白雲的記憶裏沒有自己一點的存在。


  有時候他也會想,如果當初自己沒有離開那兒,是不是自己就能在她身邊,陪伴她一起長大,是不是她就不會忘了自己了?


  可是很多事情並不能靠我們所希望的去發展,正如那時候所發生的事。


  那時搬到白雲這兒已經有一年多的時間了,盡管其他孩子們還是會對自己謾罵,可是自己卻不再為這傷心,苦惱,因為他的身邊有了白雲。那個時候是自己最快樂的一段時間,媽媽看到自己的變化也很開心,打趣著讓自己帶白雲來家裏做客。


  那天是自己十歲的生日,出門的時候,媽媽趕出來塞給自己一把傘,告訴自己今天可能要下雨,然後又叮囑自己早些回來,並且帶上白雲,一起過生日。


  陸寒予沒想到那是媽媽說的最後一句話,他無數次回想著那天的情景,就像夢魘一樣,在心裏揮散不去,那天本該是自己最快樂的一天,有白雲,有媽媽為自己過生日,可是老天卻從來沒有眷顧過自己。


  等他放學回來,和白雲走在路上,期待著媽媽為自己準備的生日蛋糕,可是卻在家門口的街道上看到渾身是血的媽媽,早上還對著自己笑的媽媽,就這樣躺在冰冷的地上。圍觀的人一圈圈圍在媽媽麵前,或指指點點,或小聲議論,那刻,自己隻覺得整個人都要倒下去似的。


  他扒開一層層的人群,每走一步都感覺到自己在顫抖,他在心裏祈求著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媽媽好好的,天突然下起了雨,越下越大,人們慢慢散去了,當他走到人群最前麵的時候,他再也騙不了自己了,媽媽永遠也不會衝著自己笑了,也沒有人會為自己過生日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哭,可是他記得很清楚,身後的白雲卻是哭的很厲害,像是經曆了世界上最悲傷的事,明明此刻自己才應該痛聲哭泣一場。


  後來發生的事情,到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渾渾噩噩的,大概是誰撥打了救護車的電話,然後他看到醫生護士抬著媽媽上了車,看到他們在那叫家屬,然後自己突然就跑上了車……


  在醫院等待著醫生的時候,是他最難熬的一刻,可是媽媽還是離開了他,就算以前過得多艱難,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失去媽媽,他也不知道那刻自己是什麽樣的反應,大概是嚎啕大哭了,可是再也沒人會為他擦眼淚了。


  然後他第一次見到了所謂的爸爸,自己從前一直盼望期待的爸爸,這時候自己卻是無比的憎恨,如果隻能在父母之間選擇一個他寧願要媽媽,他可以永遠不要爸爸,隻要媽媽能陪在他身邊……


  自然而然的,他又一次搬家了,可是這次卻是和爸爸,走的那天,他找到白雲告訴她自己要走了,她哭的很傷心,他邊為她擦著淚邊向她承諾自己一定會來找她,他們一定會再見麵的。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自己所期待的爸爸事實上是如何的一個人,也沒料到這承諾終究是沒有兌現,以及白雲會將自己忘得一幹二淨,並且有了心上人。


  到現在當初離別的場景還曆曆在目,那麽瘦小的白雲就這麽抓著自己的手,無論自己如何勸說,自己隻好狠下心來掙脫開了,然後車子越駛越遠,奔跑著的下小白雲很快就被甩在後頭,陸寒予看著她變成了越來越小的點,心中的難過更甚了,說到底,自己在從未謀麵過得父親和她之間選擇了前者,而這一選擇正成了折磨了自己多年的原因。


  爸爸的家很大很美,他從來沒見過爸爸也並不了解他,但是本能的去依靠他,從前是媽媽現在是他,他以為他會和媽媽一樣對自己好,可是直到看見這個家真正的女主人。


  “就是他?”那個他應該稱作“媽媽”的人,看著他仿佛看著一隻蒼蠅,臉上充滿了嫌棄與鄙夷,他本能的向爸爸那邊縮了縮,而此時應當站在他前麵給他安全感的這個男人,卻是似乎沒發現自己的害怕與躊躇,將自己往前麵推了推,滿是討好的對那女人說道“就是他了,放心,這孩子很乖的,成績也是很好的,以後肯定能為你做些事的。”


  說的每一個字都深深刻在了自己心裏,還是十歲的他,本以為失去從小相依為命的母親已經是最大的不幸了,不曾想,自己期待了那麽久的父親,卻是這樣一個存在,那時候他隻想,這樣的父親還不如從來沒有出現過,給了他希望,又讓他失望,乃至絕望。


  可那時畢竟年幼,盡管內心排斥著這個所謂的“家”,可是以自己的年紀卻並不能做出任何改變,所以自己隻能沉默更沉默,盡量做個透明人,那種不被關注的存在,然而,在大家看來,自己這身份卻並不能如此低調的生活,所到的每一處,都能聽到別人的閑言碎語,麵上雖是討好尊敬,私底下對自己卻是挖苦諷刺。


  在陸寒予看來,那段日子教會自己的大概就是人心叵測這道理吧,這世界最可怕的大概就是人心了,你永遠也不知道別人心裏在想什麽,就算此時此刻他對著你微笑,也保不準沒在算計你。


  而在這個“家”裏長大,唯一的好處大概隻是讓自己接受了良好的教育,這點,讓陸寒予很慶幸,他幾乎付出自己全部的精力在學習上,想著隻要自己努力肯定就有力量保護自己離開這個家。


  累的時候他總會想到白雲,想著她有沒有長高,有沒有和自己一樣牽掛著他,有沒有和以前一樣愛哭。


  也不是沒有去找過她,隻是當自己好不容易溜出去,找到那條熟悉的街道時,才發現,她已經搬家了,沒有留下隻言片語,自己甚至不知道她搬去了哪兒?所以他隻能更努力,他相信,隻要自己站的更高,擁有的更多,一定能找到她的,那個時候,不管白雲在哪,自己總會窮盡自己所有能力去找到她,保護她。像她曾經做的那樣!

  如果自己知道這錯過就是5年,或許當初會有不一樣的選擇。可畢竟自己在這個“家”也是過得艱辛。自己也是過了很久才在傭人的隻言片語中了解到,自己能來到這個“家”,是因為那女人無法生育,所以才容許自己這麽一個人進門,不過想著自己能為他們養老罷了。


  那時候他覺得白雲總會站在原來的地方等他的,不管自己去到多遠的地方,過了多久,她總是那個粘在自己身後的那個小姑娘,可是再一次相遇已經是五年後,那個總在他身後喊著“寒予哥哥”的小女孩,已然長大,脫去了稚氣,多了青澀。


  陸寒予永遠記得那一天,與她重逢的那一天,是天堂也是地獄,他用驚喜的目光看著她時,她卻用那看著陌生人的眼神提防的看著自己。不應該是這樣的,是自己找錯了嗎?陸寒予開始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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